紫宸殿内,灯火彻夜未熄。南疆急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朝堂的争论。连续三日的紧急军议,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争执与隐隐的血腥味。
主位之上,殷邺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底布满血丝。下方,文臣武将泾渭分明,却又因各自立场不同而分化。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南征主帅人选上。
“陛下!老臣以为,南疆之事,关乎国体,更关乎我人族尊严!赤炎妖将猖狂,竟敢以我将士为血食祭旗,此仇不报,国将不国!”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麒麟补服的老勋贵,镇国公徐莽,声如洪钟,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与军方关系深厚。“赵坚将军虽善守,然经鹰愁涧一败,士气受损,恐难当反攻重任。老臣保举一人——五军都督府佥事、安远将军李懋!李将军出身将门,熟读兵书,曾在北境历练,沉稳干练,正值壮年,足可担此大任!”
李懋,兵部侍郎,亦是林维雍的侄女婿。徐莽此言一出,不少林相一系的文官和部分与李家交好的武将,纷纷出声附和。
“徐国公所言甚是!李将军文武双全,确是最佳人选!”
“赵将军毕竟年事已高,锐气稍减,面对赤炎妖将此等凶悍之敌,恐力有未逮。当用少壮之将,以雷霆之势,剿灭妖氛!”
附和声中,一位面容沉肃、身形挺拔如松的老将出列,正是镇南将军赵坚在京述职的长子,昭武校尉赵猛。他抱拳躬身,声音铿锵:“陛下,末将以为,家父虽有小挫,然镇守南疆二十载,熟悉地理民情,更知妖族习性。赤炎妖将虽凶,然其军初合,内部未必铁板一块。家父已在调整部署,加固铁索崖防线,若能得朝廷援军粮饷,稳守反击,未必不能扭转战局。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且南疆地形复杂,非久居其地者,难以尽掌。李将军才干虽佳,然毕竟不熟南疆,仓促上任,恐反生疏漏。”
赵猛的话,代表了军中另一批务实派和老成持重者的意见。他们更相信经验,更看重对敌情的熟悉。
“赵校尉此言差矣!”一位御史出言反驳,“岂不闻‘兵贵神速,将贵权变’?赵老将军固有经验,然败军之将,何以言勇?鹰愁涧之失,已显其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如今局势,需猛药去疴,需锐气破敌!李将军年富力强,正合此用!况且,李将军可带熟悉军务之监军副将,补其不足。”
“监军?”另一位与赵家相善的将领冷笑,“监军若是不通军事,胡乱掣肘,岂非更糟?南疆战事,非比寻常,岂是读几本兵书就能指手画脚的?”
眼看争论又要陷入僵局,林维雍终于缓缓出列。他今日穿着深紫色仙鹤补服,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殿内的争吵与他无关。
“陛下,诸公。”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南疆妖患,确系心腹大患。选帅之事,关乎万千将士性命,关乎国运胜负,不可不慎。”
他先看向赵猛,语气温和:“赵校尉忠孝之心,可嘉。令尊镇守南疆多年,劳苦功高,朝廷上下,有目共睹。鹰愁涧之失,非战之罪,乃妖势过炽,猝不及防所致。”
随即,他又转向徐莽等支持李懋的一方:“徐国公等推荐李懋将军,亦是出于公心,为国荐才。李将军才干,老臣亦是知晓的。”
两方都安抚了一下,林维雍话锋一转:“然,老臣窃以为,选帅之道,首重‘稳妥’。南疆地理特殊,妖族凶残诡谲,非寻常战场可比。主帅人选,既要勇略,更需‘稳妥’二字。”
他看向殷邺,侃侃而谈:“赵坚将军久镇南疆,熟知地理、民情、妖性,此为其‘稳’。虽有小挫,但根基未失,若能得朝廷倾力支持,未必不能稳守防线,徐图反击。此为‘稳中求进’。”
“李懋将军,锐气正盛,或可出奇制胜。然其毕竟不熟南疆,若贸然急进,胜则大胜,败则可能一溃千里,动摇南疆根本。此为其‘险’。”
“如今朝廷,南北皆有压力,国库艰难。”林维雍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南疆一战,不容有失,更不容大败。故此,老臣以为,当以‘稳’字为先。赵坚将军,仍为主帅,坐镇中枢,统筹全局,固守铁索崖,待援军抵达,再图进取。同时,可派一得力监军,辅助赵将军,协调各方,确保朝廷方略得以贯彻。”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李懋将军,才干亦不可浪费。可命其为监军,或为副帅,襄助赵将军,一则学习历练,二则以其锐气,补赵将军之沉稳。如此,老成持重与锐意进取相结合,方为万全之策。”
这番话,听起来滴水不漏,既给了赵坚面子,又安插了李懋,还符合了朝廷当前“求稳”的心态。不少中间派的官员纷纷点头,觉得林相考虑周全。
然而,殷澈站在太子位上,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林维雍这手“以退为进”,玩得实在高明。名义上赵坚是主帅,但派李懋这个林相心腹、且有自己想法的人去当监军,赵坚必然处处受制。所谓“辅助”、“协调”,实则就是分权、监视,甚至关键时刻掣肘。若战事顺利,李懋可居功;若战事不利,责任可推给赵坚“年老保守、不听劝谏”。而且,李懋去了,就等于将林相的触角更深地插入南疆军务,无论胜负,林相都能从中攫取利益。
他看向龙椅上的父皇。殷邺眉头紧锁,显然也在权衡。作为皇帝,他何尝看不出林维雍的算计?但眼下,林相的提议确实看起来最“稳妥”,也最符合朝中多数人的预期。强行提拔李懋为主帅,阻力太大,且风险未知;坚持只用赵坚,又显得对败军之将过于倚重,且无法安抚林相一党。林维雍的方案,似乎是一个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折中。
殷邺的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最后在殷澈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林相所言,老成谋国。”殷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南疆战事,确需稳妥。便以赵坚为主帅,加‘征南大将军’,总揽南疆军务,务必守住铁索崖,不得再失寸土!”
“臣,领旨!”赵猛代父叩首,声音有些发哽。
“李懋,”殷邺看向下方一位面容英武、眼中闪着精光的中年将领,“朕命你为‘南征监军使’,赐尚方剑,协助赵将军处理军务,监督粮饷军械,并……可临机决断,若遇赵将军军令与朝廷大略相悖,或事关重大,可直奏于朕!”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李懋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殷澈心中一叹。尚方剑,临机决断,直奏于朕……这权力给得太大了。父皇这是既要用赵坚,又要用李懋制衡赵坚,同时也在用赵坚制衡李懋。帝王心术,平衡之道。只是这平衡,在南疆那血与火的战场上,究竟能维持多久?又会付出多少代价?
“此外,”殷邺继续道,“从湖广、江西调拨的三万援军,即日开拔,由兵部右侍郎统一调度,务必尽快抵达铁索崖。粮饷军械,户部、工部需竭尽全力,不得延误!若有玩忽职守、延误军机者,斩!”
“臣等遵旨!”
朝议在一种压抑而复杂的气氛中结束。主帅之争看似尘埃落定,实则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散朝后,殷澈故意放慢脚步,与赵猛走到了一处。
“赵校尉。”殷澈低声道。
赵猛连忙躬身:“末将在。殿下有何吩咐?”
“南疆战事艰难,赵老将军肩头担子更重了。”殷澈看着他,“监军李大人,才干卓着,然毕竟初到南疆,若有不明之处,或与老将军见解相左,还望赵校尉能从中斡旋,以大局为重,莫要伤了和气,贻误战机。”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赵猛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提醒和警示?他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忧愤,但很快压下,抱拳道:“多谢殿下提点!末将省得。定会提醒家父,与李监军……精诚合作,共御外敌。”
“如此甚好。”殷澈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他知道,自己的提醒或许起不了太大作用。李懋带着尚方剑和“直奏”之权而去,必然不会甘于只做“辅助”。南疆的帅帐之内,一场没有硝烟的权力斗争,恐怕比前线与妖族的厮杀,更为凶险。
而他,必须想办法,在这场权力斗争的夹缝中,为南疆战局,也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一线生机。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殿外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南疆那被血与火浸透的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