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气氛依旧因南疆战事而凝重,但争论的焦点,已从主帅人选,转向了具体的援军调度、粮饷筹措等实务。
兵部尚书正在奏报从各地调兵的进展,户部尚书则苦着脸陈述钱粮缺口之大。殿内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这时,一向在朝堂上话语不多、以“守财”闻名的户部尚书沈度,突然出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沈度此人,出身寒门,靠实干和谨慎一步步升到户部尚书,向来是“多磕头,少说话”,尤其是在涉及钱粮支出的问题上,更是能省则省,为此没少和兵部、工部扯皮。今日南疆要钱要粮,他本该是哭穷最厉害的那个,怎么主动开口了?
殷邺也看向他:“沈卿有何事奏?”
沈度拱手道:“陛下,南疆战事吃紧,粮饷转运,确为当务之急,亦是最大难题。臣等绞尽脑汁,开源节流,然国库空虚,短时间内筹措如此巨量钱粮,实非易事。强行加征,恐伤民本;向大族借贷,亦需时日协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臣近日核查去岁及今年春税,发现一有趣现象。凡漕运经由、或临近‘四海商会’主要仓储、转运节点之州县,其税银入库效率、账目清晰度,皆优于他处。商会协助转运之军需物资,其损耗率,亦远低于朝廷旧有漕运体系。”
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看向站在文臣队列中后段的墨文,又偷偷瞟向太子殷澈。四海商会,这个敏感的名字,竟然在讨论军国大事的朝会上,被户部尚书提起?
林维雍眼帘微垂,看不出表情。崔文远、王裕等人则面色不豫。
沈度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道:“臣细查之下,方知商会有一套独特的‘标号管理’、‘分段负责’、‘流水账目’之法,辅以改良的四轮马车和仓储设计,使得物资流转效率大增,损耗大减。其法虽出自商贾,然于军国后勤,或有可借鉴之处。”
他抬头看向殷邺,声音提高了几分:“故此,臣斗胆建言:此次南疆后勤转运,千头万绪,困难重重。朝廷固有体系,或难在短期内应对如此压力。可否……仿效北境旧例,由朝廷出面,以合理代价,‘雇佣’或‘委托’四海商会及其关联之可靠商队、镖局,协助承担部分非核心、非机密之军需物资转运任务?比如,将从湖广集结的粮草,分段运至黔州边境;或将京城调拨的军械、药材,快速送至荆襄前线。如此,既可缓解朝廷漕运压力,加快物资输送速度,亦可节省部分转运损耗之费用。此乃权宜之策,待朝廷体系整顿完善,自可收回。”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荒谬!”崔文远第一个跳出来,“沈尚书!朝廷军国大事,岂可假手商贾?此例一开,成何体统?若商贾途中延误、损耗,甚至资敌,谁来负责?又有何律法可依?”
“崔侍郎此言差矣。”一位素来与沈度交好、也注重实务的工部侍郎出言反驳,“沈尚书所言,乃是‘雇佣’、‘委托’,且有‘合理代价’和‘非核心机密’之前提,并非将命脉交于他人。如今事急从权,只要订立严密契约,加强监察,选用可靠商号,有何不可?难道非要等前线将士因粮草不继而溃败,才叫‘合乎体统’吗?”
“商贾重利轻义,岂可信任!”另一位御史高声道。
“重利?那便以利驱之!”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老大人缓缓开口,“订立契约,明确赏罚。按时按量送达,给予厚赏;延误缺损,严惩不贷!商贾求利,有此契约,必当尽力。且四海商会之前协理北境后勤,以及匿名援助北境边军,皆未闻有差池。可见其行事,并非毫无信誉可言。”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顿时吵成一团。
殷澈心中也是波澜微起。沈度此举,大出他的意料。这位户部尚书,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因“吝啬”而被戏称“沈铁公鸡”,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能提出如此务实甚至有些大胆的建议,而且明显是偏向于利用四海商会的力量。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单纯从效率和国家利益出发?还是……背后有别的考量?
他看向龙椅上的父皇。殷邺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显然也在权衡。沈度的提议,确实提供了一个解决燃眉之急的思路。而且,让商会参与部分后勤,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和绕开可能被林相一党把持的原有漕运系统。但弊端也同样明显,容易授人以柄,引发“与民争利”、“国器私用”的更猛烈攻击。
“沈卿之议,确有可取之处。”殷邺终于开口,声音沉稳,“然军国大事,不可不慎。此事,交由内阁会同户部、兵部、工部详议,拟定具体章程。必须明确:何种物资可委托?委托给谁?如何订立契约?如何监督查验?赏罚如何定?权责如何划分?章程不密,绝不可行!”
他没有立刻拍板,但也没有否定,而是将皮球踢给了内阁和相关部门去细化。这等于开了一个口子,留下了操作空间。
“臣,领旨!”沈度躬身退回班列,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建议。
林维雍这时才缓缓出列,声音平和:“陛下圣虑周详。沈尚书之议,亦是急国之所急。具体章程,内阁定当仔细斟酌,既要解前线燃眉之急,亦要防微杜渐,杜绝后患。” 他这话,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但“仔细斟酌”、“防微杜渐”等词,暗示着章程的制定必将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殷澈心中明了。沈度这意外的支持,打开了一扇窗。但能否真正推开这扇窗,让商会的力量名正言顺地介入南疆后勤,还要看后续的博弈。不过,这已经是一个极好的信号。至少说明,朝中并非铁板一块,务实派的力量,正在悄然抬头。
他看向沈度,对方正好也抬眼望来,目光平静无波,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移开。
朝会散去后,殷澈特意慢走几步,与沈度并行了一段。
“沈尚书今日之言,令孤颇感意外,亦深为钦佩。”殷澈低声道。
沈度微微一笑,同样压低声音:“殿下过誉。老臣不过是就事论事,为国库省几个钱,为前线争几分时间罢了。四海商会之能,老臣在核查北境物资账目时,便已留意。其法虽新,然效率卓着。值此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至于些许非议……”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若能助南疆将士多一分胜算,护我百姓多一分安宁,老臣这把年纪,又何惧些许口舌?”
殷澈心中一震,肃然起敬:“尚书公忠体国,实乃百官楷模。”
“殿下谬赞。”沈度拱手,“老臣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南疆之事,还望殿下……多多费心。”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两人分开,殷澈望着沈度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的背影,心中感慨。这位“铁公鸡”尚书,或许才是真正懂得“民为本、食为天、效率为先”的能臣。他的支持,虽出于公心,但也无形中,为殷澈和四海商会,在朝堂之上,赢得了一个宝贵而有力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