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襄,江陵府官仓。
往日里,这里总是充斥着粮吏的吆喝、苦力的号子、算盘的噼啪声,以及一股陈粮混合着尘土的特殊气味。车辆进出缓慢,手续繁琐,往往一天也发运不了多少粮食。
然而今日,官仓外的景象却让所有路过的官吏、百姓瞠目结舌。
天色微明,薄雾尚未散尽,一列列排列整齐、样式统一的四轮马车,便已静静地等候在仓外空地上。拉车的骡马膘肥体壮,戴着新式的挽具和嚼子,显得精神抖擞。每辆车旁,都站着两名衣着整洁、动作利落的车夫或护卫,他们沉默地检查着车辆、挽具,无人喧哗。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马车的车辕和厢板上,都用醒目的白色颜料,清晰地标注着编号,如“荆甲-零壹”、“荆乙-零贰”等等。
仓门打开,负责此地调拨的户部主事,带着几个睡眼惺忪的仓吏,抱着厚厚的账本和衡器,慢悠悠地走出来。看到门外这阵仗,主事也愣了一下。
早已等候在此的墨文,带着两名商会账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王主事,早。按照章程,今日首批五千石粮草,需发运至八十里外的‘白马驿’。这是提货单和交接文书,请您验看。”
王主事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又看看外面整齐的车队,皱眉道:“墨掌柜,你这……车马倒是齐整。不过,这粮食出库,需得一一过秤、登记、装车、核对,还要查验车辆是否合规,防止夹带……这可是五千石,不是个小数目,按以往的规矩,少说也得忙活两三天。”
墨文微笑:“王主事放心,章程我们都懂。不过,我们有些新的法子,或许能快些,也不耽误您查验。您看这样可好?”
他招手示意。立刻,商会的一名管事上前,手里拿着几个特制的木制“标准量斗”和一叠印好表格的硬纸板。“王主事,这是按照官仓标准斗仿制的‘标准量器’,已请工部核定过,误差极小。我们的人,在您指派的仓吏监督下,用此量器装粮,每装满一斗,倒入车中,仓吏便在表格对应编号上画一记号。同时,我们还有人在旁用‘台秤’进行抽检复核。车辆方面,您可随时抽查任何一辆,检查是否为空车,是否有夹层。”
王主事将信将疑,但对方手续齐全,态度配合,也不好直接拒绝,便点头道:“那就……试试吧。李仓吏,你带两个人,盯着他们。”
“是!”一个老仓吏应道。
然而,接下来的效率,彻底颠覆了王主事和仓吏们的认知。
商会的人显然训练有素。量粮的一组人,动作快而稳,量斗刮平的动作干净利落;登记的一组,眼睛盯着量斗,手飞快地在表格上打钩;装车的一组,配合默契,粮袋传递流畅;抽检的人,不时将量好的粮食倒到台秤上复核,并高声报数:“甲三斗,足量!”“乙七斗,多三钱!”
更让仓吏们傻眼的是那表格。每辆车对应一行,每装一斗,就在对应位置画一个简单的“正”字笔画。五千石粮食,分解到每辆车,需要装一百车。随着装车进行,表格上的“正”字迅速增加,总数一目了然,根本无需像以前那样,等全部装完再扒拉算盘珠子算半天,还容易出错。
原本预计需要两三天才能完成的出库装车工作,在午时之前,竟然完成了大半!而且账目清晰,过程有条不紊,连最挑剔的李仓吏,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他唯一嘀咕的,就是“这法子……也太快了,心里有点不踏实。”
王主事看着眼前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场面,再看看手里那几张记录得密密麻麻、清晰无比的表格,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干了半辈子钱粮,从未见过如此高效、清晰的发运流程!以往那种混乱、拖延、扯皮、损耗,在这里仿佛完全不存在。
傍晚时分,最后一辆粮车装满,贴上封条,墨文将最终核对无误的交接文书递给王主事:“王主事,首批五千石粮草,已全部装车完毕,请您签字用印。这是表格原件,一式三份,您留一份,商会一份,还有一份随车队带走,以备沿途查验。”
王主事有些恍惚地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官印。看着那一长列装满粮食、整装待发的车队,他忍不住问:“墨掌柜,你们这……今晚就出发?”
“是的。”墨文点头,“计划是连夜赶路,明早抵达白马驿,卸货交接后,空车返回,后日再来装第二批。如此循环,可最大限度利用车辆,节省时间。”
“夜路……安全吗?”王主事有些担心。
“多谢主事关心。我们自有安排。”墨文笑了笑,没有多说。
入夜,车队点燃特制的防风马灯,在星火卫小队的护卫下,悄然驶离江陵府,沿着事先规划好的、相对安全的官道支线,向白马驿进发。沿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事先安排好的接应点,提供热水、草料,并传递前方路况信息。
类似的情景,在京城将作监外的货场也在上演。弩箭、枪头、成药等军械物资,被迅速分装、编号、装车,效率远超以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十日后,第一份“定期进度简报”摆在了殷邺和内阁的案头。
简报由殷澈署名,用简洁的数据和事实说话:
荆襄至落凤坡段:首十日,已发运粮草三万石,军械一百五十车,均按时抵达指定中转站。损耗率低于百分之三,远低于以往漕运平均一成半的损耗。
累计动用标准四轮马车三百车次,民船五十艘次,驮畜二百头次。
与地方漕运官员协同顺利,未发生重大纠纷或延误。沿途安全无虞。
预计照此进度,两月期限内完成全部运输任务,绰绰有余。
简报后附有部分交接文书和表格的影印件,数据清晰可查。
紫宸殿小朝会上,当这份简报被当众宣读后,殿内一片寂静。
沈度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些务实派官员则面露惊讶和赞许。
林维雍面色平静,但眼神微凝。崔文远等人则脸色有些难看。
“不足一成损耗?十日运抵三万石?”一位老将军忍不住出声,“这……这比老夫当年督运粮草时,快了近一倍,损耗更是少了一大截!太子殿下这‘商运协理’之法,竟有如此神效?”
“数据确凿,文书齐全,做不得假。”沈度缓缓道,“看来,这新法确有可取之处。至少,在效率上,远超旧制。”
“哼,不过是刚开始,拣了容易的路段罢了。”崔文远强辩道,“后面山路险峻,河道湍急,未必还能如此顺利。况且,雇佣商贾,靡费颇多,长远来看,未必划算。”
“崔侍郎,”殷邺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简报上说,损耗低于百分之三。以往漕运损耗几何?”
崔文远一滞,支吾道:“这……以往损耗,因路途、天气、管理不同,各有差异,大体……在一成到两成之间。”
“也就是说,新法仅损耗一项,每十万石粮,便可节省七千到一万七千石?”殷邺淡淡道,“这省下的粮食,可供多少将士食用?靡费?究竟是雇佣商队靡费,还是任由粮食在运输途中损耗、被层层盘剥更靡费?”
崔文远冷汗涔涔,不敢再言。
“继续观其成效。”殷邺合上简报,“若此法果真能高效、低耗完成此次运输,则说明旧有漕运体系,确有改进之必要。太子所行,不失为一条可资借鉴之路。”
他没有大肆褒奖,但“可资借鉴”四字,已是对殷澈及其团队效率的极大肯定。更让林相一党感到压力的是,皇帝显然开始认真考虑,将这种新模式,部分引入到朝廷的后勤体系之中。
退朝后,消息迅速传开。四海商会那套“标号管理”、“表格登记”、“分段运输”的奇特种方法,以及惊人的效率,成了京城官场和商圈热议的话题。尽管仍有质疑和贬低之声,但无可辩驳的数据和事实,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正视这种新力量。
而此刻,在荆襄蜿蜒的山道上,墨文站在一处高坡,望着下方如同长龙般、在夜色中安静而迅速行进的自家车队,心中充满了自豪与信心。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这场效率的震撼,必将引发更深远的连锁反应。而太子殿下和他所代表的“新法”,正在这帝国最需要效率的领域,撕开一道越来越大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