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把夜里那些鬼蜮伎俩、血腥厮杀全都摊开在眼前，无所遁形。
野马坡没法看了。
原先还能算作草场的地方，现在烂得像被几千头牦牛来回踩了几个月。草皮翻起，露出底下黑黄的泥土，和已经发暗发黑、冻住的血痂混在一起，糊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那味儿，顶得人脑门疼。烧焦的木头、皮子，凝住的人血马血，还有那么多尸体在太阳底下慢慢胀起来的腐臭，混成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恶心，沉甸甸地压下来，吸一口都觉着肺管子发黏。
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里走，靴子底吧唧吧唧响，不知道踩的是泥还是别的什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慢慢走着，看。
几个汉军士兵正把匈奴人的尸体往一块大坑里拖。有的尸体还算完整，就是胸口一个窟窿，或者脖子被砍开大半。更多的已经不成人形，被马蹄踏烂了肚肠的，被长戟捅得稀碎的，缺胳膊少腿的。两个士兵拖一具，一个拽着胳膊，一个拉着腿，噗通一声扔进坑里，溅起些冻住的泥点子。他们脸上木木的，干得多了，也就没啥感觉了。
旁边有个年轻的辅兵，正蹲在地上哇哇大吐，早上吃的那点干粮全交代了。一个老兵叼着根草茎，在他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着：“吐吧吐吧，吐干净就好了。头一回都这样，多见几回，饭照吃觉照睡。”
远处，缴获的牛羊马匹汇成了望不到边的杂色潮水，哞哞咩咩的叫声混成一片，扬起的尘土老高。那些牲畜也受了惊，不安地躁动着，被汉军士兵拿着长杆子，呜嗷喊叫着往一起圈拢。数不清，根本数不清，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蠕动的牲口脊背。
“瞅见没，老陈！”李息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铠甲上全是干涸的血点子，脸上却兴奋得放光，一把搂住陈默的肩膀，手指着那牲口群，“发了！咱们这次真发了！光是能拉回去的牛马，少说这个数！”他伸出巴掌，正反翻了一下，“够咱们吃多久！还有那些羊！”
陈默被他晃得身子歪了歪，嗯了一声，没接话。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喧嚣的活物，落在更远处。
那里蹲着、坐着、躺着黑压压一片人。是俘虏的匈奴部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衣衫褴褛，脸上糊着泥和泪，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或者茫然地看着天空。孩子趴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老人蜷缩着，像风干了的老树根。汉军士兵持戟在外围守着，眼神警惕。
胜利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右贤王本部几乎被连根拔起，小王抓了十几个，部众一万多，牲畜几十万。往后起码几年，漠南这片地方，匈奴人的王庭算是立不住了。这是泼天的大功，回去封侯赏赐，跑不了的。
可陈默心里头，那点打赢了的痛快劲儿，像退潮一样，很快就溜走了，剩下些沉甸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硌在胸口。
他走到一处烧得只剩骨架的辎重车旁，用脚拨拉了一下地上的灰烬。半截烧焦的匈奴童玩小木马掉了出来，黑黢黢的，刻工粗糙。
“默哥，找啥呢？”一个跟着他很久的老斥候凑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喝口水润润。大将军那边派人清点首级和缴获了，好家伙，堆得跟小山似的。”
陈默接过水囊，没喝。他弯腰捡起那半截小木马，在手里掂了掂。木头很轻，焦黑的部分一碰就掉渣。
“你说……”他声音有点哑，“这家的大人，是死在那边坑里了，还是跟着伊稚斜跑出去了。”
老斥候被问得一愣，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这……哪说得准。跑了的算他命大，没跑掉的……咳，打仗嘛，不都这样。他们匈奴人杀咱们边民的时候，也没见手软过。”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陈默自己也明白。可看着手里这半截焦糊的玩具，再看看远处那些眼神麻木的俘虏，他心里头那点胜利的滋味，就更复杂了。
他想起夜里指挥骑兵反复冲阵的时候，那种一切尽在掌控、如同执棋落子的冷静。想起看到伊稚斜那伙人从他故意留的口子钻出去时，心里那一丝计谋得逞的冷然。那时候，他眼里只有“目标”，只有“任务”。
现在天亮了，看的清楚了，那些“目标”和“任务”底下，是成千上万具冰冷的尸体，是上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他参与谋划的这场大胜，是用这些堆起来的。
“咱们的人……伤亡咋样。”陈默把那个小木马随手丢开，拍了拍手上的灰。
“还在统计。比预想的要少，多亏了大将军和你谋划得好。”老斥候脸上露出点真切的笑，“弟兄们都念叨呢，说跟着大将军和你打仗，痛快！伤亡小，功劳大！”
陈默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继续往前走，看到几个士兵正围着一个缴获的匈奴皮囊翻看，从里面倒出些肉干、奶疙瘩，还有一个小小的、彩线编织的护身符。
“嘿，这玩意儿挺稀罕。”一个年轻士兵捡起护身符，对着太阳看了看。
“扔了吧，匈奴鬼子的东西，晦气。”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催促道。
年轻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小护身符揣进了自己怀里。
陈默默默地看着。战争就是这样，一边制造着无尽的死亡和毁灭，一边又像筛子一样，把活着的人那点最细微的欲望和念想，筛得到处都是。
他走到一处较高的土坡上，放眼望去。一边是忙碌清点战果、兴高采烈的汉军同袍，一边是沉默待毙、眼神死寂的匈奴俘虏，中间隔着大片大片狼藉的、失去生命的土地。
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草屑和灰烬，打着旋儿。
一场大胜。毋庸置疑的大胜。
可不知怎么，陈默心里头，却沉得像是坠了块河边捡来的大石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