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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麻麻亮,西市那股子味儿就先钻过来了——隔夜的污水混着新到的牲口粪,再掺上早点摊子炸油饼的油气,说不上臭还是香,反正够冲鼻子。陈默揣着手,缩着脖子,混在赶早市的人流里瞎晃悠。他这身粗布衣裳还是跟管家借的,穿着有点大,风直往袖口里灌。

来这儿没别的事儿,就是“听”。卫青前几日随口提了句,说最近长安城好像有点“钱烫手”,让他有空自己品品。他就真来品了。

他蹲在一个卖苇席的老汉旁边,假装挑席子,耳朵却竖着听旁边几个蹲着等活计的脚夫闲扯。

“……昨儿个给南城吴掌柜搬箱子,好家伙,死沉!不像是绸缎,倒像是……”一个黑瘦脚夫压低声音。

“像是啥?”旁边人凑近。

“像是……铜的!晃起来闷响!”黑瘦脚夫用气声说,“搬完赏钱倒是大方,一人多给了十个五铢钱呢!”

“吴掌柜?他不是做漆器生意的吗?要那么多铜料干啥?”

“谁知道呢……许是改行了吧。有钱人的事儿,说不清。”

陈默心里动了一下。铜?大量铜料?除了朝廷铸钱、制兵器,民间用得着这么多?

他丢下手里编得歪歪扭扭的苇席,起身溜达到一个茶摊,花一个钱买了碗最便宜的茶汤,蹲在路边喝。眼睛却瞟着斜对面一间门脸不大、却收拾得挺齐整的帛铺。那是他让王佑帮忙留意过的几家之一,据说最近生意“好得出奇”,常有生面孔赶着车来送帛,又很快被提走,不见多少零售。

正琢磨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上回那个卖陶器的精瘦摊主,咧着嘴笑:“哟,贵人又来逛啦?今日不看看歪嘴壶?”

陈默也笑:“看看,看看。老哥生意还好?”

“凑合,凑合。”摊主凑近些,手里摆弄着一个陶罐,声音压低,“贵人,跟您打听个事儿,听说您……跟卫大将军府上,有点门路?”

陈默心里一紧,面上不露:“老哥说笑了,我就是个闲人,哪攀得上那高门。”

“嘿嘿,”摊主也不深究,眼神往帛铺那边溜了一下,“攀不上好,攀不上好。那家铺子的东家,听说倒是想攀更高的门呢,最近来往的,可都不是寻常商贾。”

“哦?什么样的?”

“啧,怎么说呢……”摊主挠挠头,“穿得是体面,说话也文绉绉的,可那做派……不像长安本地人,倒有点像……南边来的?口音有点怪,走路步子迈得小,规矩多。”

南边?淮南国旧地,就在南边!陈默脑子里那根弦“铮”地响了一下。历史上那个爱修仙炼丹、最后谋反败了的淮南王刘安!

“他们买那么多帛做什么?”陈默状似无意地问。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回,他们卸货的时候,风刮起车帘一角,我好像瞥见里头不全是帛……好像还有些……竹片子?捆得整整齐齐的。”

竹简?大量采购帛和竹简?这年头,除了官府抄写文书,或者某些有特殊需求的贵人,谁用得起这么多书写材料?联想到铜料……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里成形:抄写、铸造……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要搞点什么需要大量文书和印信的事情?

他心里有事,茶也喝不下去了。跟摊主又胡扯两句,放下陶罐就走。得去找石庆少傅聊聊。

石庆听了陈默拐弯抹角的描述——只说在市面上看到些不寻常的物资流动,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想私下里搞大规模着书立说或者刻印东西——老头儿拈着胡须,半天没说话。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里偶尔“噼啪”一声轻响。

“着书立说,是雅事。”石庆终于开口,慢悠悠的,“然则,过度聚集资财于笔墨简牍,且避开官市……其志恐非仅在文章啊。”他抬起眼,看着陈默,“陈侯爷可知,昔年淮南王刘安,门下宾客数千,最喜做什么?”

“编书……《淮南子》?”陈默试探道。

“编书是其一。”石庆点点头,又摇摇头,“其二,便是私铸钱币,刻制符节,交通郡国豪杰,议论朝政……其心不小啊。”

果然!陈默手心有点冒汗。残余势力?刘安都死了有些年头了,难道还有人不死心?

“少傅,依您看,若真是……那些人,他们想干什么?”

石庆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野火烧不尽。所求者,无非是‘复’字罢了。或复其名望,或复其故国……眼下陛下连年用兵,国库消耗甚巨,民间亦有怨言。若有心怀叵测者,借此散播流言,联络对朝廷不满的旧贵族、失意文人,再聚敛些钱粮……”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不是小偷小摸,这是可能动摇国本的火苗!

从石府出来,陈默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原本只想摸摸长安城钱财流动的底,没想到可能一脚踩进个谋逆窝子的边上了!

不行,不能光靠猜。他得找更实在的证据。王佑那边或许能再挖挖马车往来的记录?还有那个吴掌柜的铜料……对了,那个黑瘦脚夫!

陈默折回西市,找到那脚夫常蹲活的地方,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那人晃悠过来。他赶紧上前,摸出十几个五铢钱塞过去:“老哥,再打听个事儿,昨天那趟活,铜料运到南城哪个具体门牌了?还有,除了铜,还看见别的特别东西没?比如……刻了字的木板?或者……像兵刃胚子的铁料?”

脚夫攥着钱,眼神有点警惕:“贵人,您问这么细干啥?我们只管搬货,不问东家事……”

陈默又加了几个钱,低声道:“不瞒老哥,我家……跟吴掌柜可能有点生意上的过节,想摸摸他的底。你放心,绝不说出去是你讲的。”

脚夫犹豫了一下,四下看看,飞快地报了个南城偏僻里巷的门牌号,然后压低声音:“兵刃胚子没见……不过,搬箱子的时候,闻到一股子怪味,像是什么药料,又像……庙里烧的那种香灰味,挺冲鼻子的。”

香灰味?丹药?淮南王刘安可是出了名的好神仙方术!他那些门客里,方士可不少!

线索似乎一点点串起来了。资金、物资(铜、帛、竹简)、人员(南边口音、方士背景)、还有那可能存在的“复”的动机……

陈默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这事,比他预想的麻烦大了去了。告诉卫青?可眼下都是零碎线索,没真凭实据。自己继续暗中查?这水太深,他一个小小关内侯,蹚得起吗?

他站在西市嘈杂的人流里,忽然觉得这熟悉的市井喧闹底下,仿佛涌动着一条他看不见的暗河。那河水幽深,不知道通往哪里,也不知道会冲出什么东西来。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温润的玉佩,又想起陛下那“慎言”的纸条。

这事儿,到底该不该碰?怎么碰?

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脏布。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步子不能乱,一步踏错,可能就不是丢官罢爵那么简单了。

他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那件不合体的粗布衣裳,慢慢往回走。心里头那点因为摸到点长安门道而刚生出的些许轻松,早就被这“淮南余烬”的可能,烧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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