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不合常理的沉默,比任何赏罚,都更像是一场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许都的风,确实冷了。但军器司内,却是一片火热。
阅兵风波后的第三日,司空府的命令下来了。
没有奖赏,没有斥责,只有一纸调令——南库仓储的一百二十名老匠,连同他们掌管的所有旧式军械、废弃甲胄,尽数划拨至军器司,归副监吕布调度。
一道命令,轻描淡写,却在许都官场投下了一颗巨石。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司空对吕布“知人善用”的姿态,是将他的才能禁锢于这工匠之地。
但暗地里,更多的人却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与调令一同抵达的,还有中军校尉史涣。
他奉曹操之命,协防军器司,每日早、中、晚三次,带队巡查,名曰“保障军械重地万无一失”,实则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几乎要将司内每一粒进出的尘埃都数个清楚。
这与其说是协防,不如说是将吕布和整个军器司,都置于了一座无形的囚笼之中。
丁斐愁得一夜白了半边头发,私下里对吕布道:“温侯,司空这是……这是不信你啊!这一百多张嘴要吃饭,还得被当贼一样防着,这日子可怎么过?”
吕布却只是擦拭着他的方天画戟,头也不抬,淡淡道:“人来了,地盘大了,是好事。”
次日,天未亮,军器司大门洞开。
吕布一身劲装,亲立于门前。
所有新旧匠人,包括丁斐在内,皆被要求在此点卯。
寒风中,他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便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军令。
“从今日起,军器司行军法!”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卯时三刻点卯,迟到者,怠工者,废品者,皆有惩处!”
说着,他命人将一块巨大的木板立于司门之侧,上书三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功过簿”!
“凡修械达标,或有技艺改进者,记功!功可累积,换取钱粮、肉食,乃至……向我请教武艺的机会!”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
向战神吕布请教武艺?
这对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是致命的诱惑!
“但,”吕布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凡延误工期,损毁物料者,记过!过则罚俸!三犯者,无论新旧,无论技艺高低,逐出军器司,永不录用!”
众人噤若寒蝉。
这哪里是工坊,这分明是军营!
短短五日,军器司风气大变。
从前那些磨洋工、偷奸耍滑的老匠,在冰冷的“功过簿”和吕布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下,无不收敛心神,将毕生所学都投入了炉火之中。
整个军器司的效率,竟凭空拔高了一倍有余!
那些新来的南库匠人,本以为是换个地方混日子,此刻却被这股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镇住,看着功过簿上日日增添的赏赐记录,渐渐地,从畏惧化为了敬服。
这一日深夜,傅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吕布的书房。
他带来了一卷竹简,神色凝重:“温侯,这是我从仓曹处抄录的,近半月来,各营的兵器损耗表。”
吕布展开竹简,目光如炬。
“夏侯渊将军所部,半月之内,环首刀报损三百七十口,刀刃崩口者十之七八,远超常例。”傅干压低声音,指着其中一行,“而张辽将军所部,箭矢消耗竟比上月锐减四成。据我所知,是文远将军精训射手,令士卒非到百步之内不发矢,珍惜羽箭。”
吕布的指节,在冰冷的竹简上缓缓划过。
他的眼前,仿佛不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两幅截然不同的战场画卷。
一幅是夏侯渊率领虎豹骑,如狂风般席卷敌阵,不计代价地进行着惨烈的突击与对砍,刀锋在碰撞中急速磨损。
另一幅,则是张辽的陷阵营,沉稳如山,弓手们冷静地等待着最佳时机,一箭功成,绝不虚发。
将领的风格,决定了军队的战法。
而战法,则必然会体现在兵器的损耗之上!
“人器合一”的金手指,在这一刻,从单纯的战场洞察,向着更深邃的战略层面延伸!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李孚!”
“在!”一直候在门外的匠师首领李孚立刻推门而入。
“召集司内最老道的二十名匠师,自明日起,闭门七日!”吕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南库那些废弃兵刃,全部拆解、查验!我要你们,给我编撰一本《各军用兵偏好录》!”
李孚一怔:“偏好录?”
“对!”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我要知道,夏侯渊的刀,为何总崩在刃口;于禁的甲,为何磨损多集中在前胸;徐晃的大斧,为何斧柄最易开裂!我要知道曹营每一位大将,他们用兵的习惯,刻在兵器上的习惯!”
“此录……有何用处?”李孚不解。
“此录,仅供我军器司,进行‘军器调配参考’!”
七日后,曹操一纸令下,命军器司调拨五千具新甲,火速支援正在青州与袁绍前哨部队鏖战的于禁与臧霸。
这一次,吕布并未直接发货,而是依据刚刚成册的《偏好录》,做出了调整。
送往于禁部的三千具甲胄,前胸甲片额外加厚三分,牺牲了些许灵活性,却将防护力提升到了极致,正合于禁“重防守、稳扎稳打”的用兵之道。
而送往臧霸部的两千具,则在腿部、腰部的甲片连接处,改用了更为灵活的活扣设计,虽然牺牲了部分整体防护,却极其便于在泰山山脉的复杂地形中攀爬穿行!
消息传回,前线将领大为惊喜,皆上表称赞此批甲胄“如量身定制,贴身合用”,士气大振!
朝会上,丁斐满面红光,激动地奏报道:“此皆赖吕副监事必躬亲,日夜揣摩军务之功!”
高坐之上的曹操,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似乎只当这是吕布用心办事的又一佐证,丝毫没有察觉,一张基于数据的无形大网,已经开始悄然笼罩他麾下所有军队的装备命脉。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曹操帐下文学掾繁钦,素有文名,更善于揣摩上意。
他奉命撰写一篇洋洋洒洒的《许都赋》,用以彰显司空治下之盛。
赋中,他为投其所好,特意加了一句:“……虓虎去爪,猛鹰锁链,俯首驯于庭阶,共沐王化之光。”
意在嘲讽吕布这头曾经的猛虎,如今已被曹操彻底驯服。
此赋一旦传抄开来,吕布必将再度沦为许都笑柄。
消息通过傅干的渠道,第一时间传到了吕布耳中。
丁斐等人气得破口大骂,吕布却只是冷笑一声。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立刻请傅干代笔,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谢表,通篇都是“感念司空宽仁再生之恩,布愿效犬马,万死不辞”的卑微之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忍气吞声时,他却在这封谢表的末尾,附上了一份自己亲笔绘制的《军器标准化草案》!
草案中,他以一个“纯粹匠人”的口吻,痛陈当前各营兵器甲胄制式繁杂、零件无法互换、战时补给极其困难之弊病。
并大胆提议,将全军甲式统一为重步、轻步、重骑、轻骑等八大类,刀制统一为长柄、短柄等五种,并附上了详尽的图纸与锻造流程!
曹操收到谢表,看到吕布那近乎谄媚的文字,本是微微一笑。
可当他看到后面附带的草案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那清晰的图样,那精密的流程,那直指后勤核心的深远构想……
这绝不是一个莽夫能想出来的!
“好!好一个吕奉先!”曹操拿着那份草案,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眼中异彩连连,“布虽粗莽,竟有此等治军之思!化繁为简,利于调度,此乃富国强兵之良策!”
他当即朱笔一批:“准,于军器司内,先行试行!”
繁钦的《许都赋》被他随手丢在一旁,再也未曾提起。
吕布,再一次将一场针对他的羞辱,变成了一次扩大权力的绝佳机会!
然而,暗流,却在更深的水下涌动。
史涣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军器司。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近来,每逢夜深人静,军器司后院一间偏僻的作坊里,总有灯火彻夜不熄。
守卫的士卒只说是李孚匠师在带着心腹,试锻“新式样”。
这一夜,史涣借着巡查的名义,悄然潜入。
他绕过守卫,如狸猫般翻上墙头,揭开一片屋瓦。
屋内,没有炉火,没有锤声。
只有十几名老匠,围着几张大案,在烛光下,将一堆堆锈迹斑斑的残破兵刃,小心翼翼地拆解开来,用卡尺比对着每一道划痕,记录着每一处磨损。
史涣的心,猛地一沉!
这哪里是在锻造新样?这分明是在解剖曹军的骨骼!
他当即退走,连夜写成密报,呈送中军。
“吕布于军器司内,秘绘诸将兵器损耗图谱,或在搜集我军各部作战习惯,刺探虚实,图谋不轨!”
密报几经辗转,最终落到了郭嘉手中。
这位鬼才谋士看完,只是轻笑一声,将密报放在了烛火之上。
“由他去。”郭嘉对前来请示的属官淡淡道,“让一头猛虎去研究爪牙,总比让他去研究地图要好。司空要的是一柄最锋利的矛,而不是一头会思考的虎。派人盯紧些,只要他不碰兵权,随他折腾。”
密报化为灰烬,监视的命令,却变得更加严密。
当夜,月凉如水。
貂蝉端着一碗参汤,悄然步入那间偏僻的作坊。
吕布正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屋内的匠人都已退去,只剩他与满地的兵器碎片。
他的手中,正摩挲着一方断裂的剑刃,那是从夏侯渊部送来的废品中挑出的。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那上面不是锈迹,而是某种神秘的纹路。
“夜深了,还在看这些铁片?”貂蝉将汤碗放下,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心疼。
吕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块碎片,低声道:“我在看……谁的刀,最怕我的戟。”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黑影贴着墙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正是去而复返的史涣!
他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窗纸的缝隙上,贪婪地倾听着屋内的一切。
突然,一阵夜风穿廊而过。
“噗——”
屋内的一盏油灯,被风吹灭。
光影晃动,半边屋子瞬间陷入黑暗。
黑暗中,只剩下一双野兽般的眼睛,隔着窗纸,冷冷地盯着外面那道模糊的黑影。
杀机,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