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埠东郊,寒风卷着黑灰色的浓烟,如一条挣扎的墨龙,直冲阴沉的云霄。
十辆曾承载着一场惊天骗局的粮车,此刻在熊熊烈焰中扭曲、崩解,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李孚站在上风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火焰在他黝黑的瞳孔中跳跃,仿佛在焚烧一个旧的时代,也点燃了一个新的开端。
与此同时,三具覆盖着吕布亲兵将铠的尸首,被庄重地抬出赤焰埠南门。
这不是偷偷摸摸的掩埋,而是一场刻意做给所有人看的送葬。
数十名并州老兵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他们护送着简陋的棺木,一路行至冰封的黄河岸边。
在一场简短而悲怆的祭奠后,三座巨大的柴堆被点燃,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照在远处雪丘后一双双窥探的眼睛里。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瘟疫,在短短一日之内,便传遍了百里之外的许都。
潜伏在各处的细作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激活,一封封加急密信雪片般飞向各自的主人。
内容惊人地一致:“赤焰埠内讧,温侯部将哗变,吕布重伤,已死于乱军之中!其部正为其发丧火化!”
没有人知道,那三具所谓的“吕布尸首”,不过是几名身材相仿的袁军阵亡者的尸体,被细心地裹上了吕布日常穿戴的几套不同战甲。
更没有人知道,当整个曹营和袁绍残部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盛大的“死亡”所吸引时,真正的吕布,已率领着他最精锐的一千二百并州狼骑和三百陷阵营死士,如幽灵般消失在赤焰埠的茫茫风雪中。
他们潜入了一条连本地猎户都鲜有知晓的冰谷暗道,这条暗道绕过了所有已知的哨卡,直指黎阳北侧的防御软肋。
他们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凶器,正静静等待着猎物因懈怠而袒露出致命的咽喉。
许都,司空府。
这场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府内原本紧绷的空气,瞬间变得诡异而复杂。
貂蝉依旧端坐于她的织室内,窗外的风声送来了市井间最新的传闻。
她没有丝毫惊慌,只是平静地吩咐下去。
很快,一批由织坊女使连夜赶制的素白锦帕,悄然流入了青州、兖州籍贯的士人圈层。
锦帕的角落,用银线绣着三个小字——“虓虎陨”。
这三个字,既像是在哀悼一位盖世猛将的逝去,又隐晦地呼应了王粲那篇曾引爆舆论的《虓虎赋》,在士人之间引发了无尽的唏嘘与联想。
与此同时,被曹操安置在刘先使者府中的歌姬们,也开始传唱一首新的曲子,曲调哀婉,歌词却充满了令人玩味的意象:“一炬寒灰烬,千骑雪夜归。”
烈火焚尽,化为灰烬,可那雪夜归来的千骑,又是归向何方?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连曹操处理公务时,都觉得案前那盏温热的茶,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悲凉与寒意。
郭嘉的病情因这连番的变故与刺骨的寒冬,再度加重。
他听闻吕布“死讯”的刹那,一口心血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丝被。
他咳了整整三日,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直到第三日深夜,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就此倒下时,他却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苍白的脸在烛火下宛如透明。
“扶我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此非真死……是他……是他扔出鱼饵,在试我,在试主公的反应!”
郭嘉的判断快得令人心惊,但吕布的棋,早已落在了他前面。
一封来自朱灵的密信,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到了貂蝉手中,再由影帐死士日夜兼程,送达冰谷中的吕布手上。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魏公疑心顿起,已召夏侯惇将军星夜回防许都;虎豹骑统领曹纯接令,即刻率部接管赤焰埠防务。”
吕布看完密信,指尖轻轻一捻,信纸便化为飞灰。
他抬起头,看向风雪弥漫的北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们要来收尸?好啊——”他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就让他们亲眼看着,‘死人’是如何从棺材里爬出来,割下监军的头的!”
他转身对身旁的曹性下令:“你立刻带十八名神射手返回赤焰埠,埋伏于南门吊桥两侧。待曹纯抵达,不必等他靠近,直接放箭。记住,只伤其马,不伤其人,制造出我部将士激烈抵抗的假象,然后立刻关闭城门,坚守不出!”
“喏!”曹性没有任何疑问,领命而去。
是夜,风雪骤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曹纯率领五百虎豹骑精锐,如一群黑色的猛兽,踏着深可及膝的积雪,终于抵达了赤焰埠城下。
城墙之上,火把稀疏,在狂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城上的人听着!我乃虎豹骑统领曹纯!奉司空之命前来换防,速速打开城门!”曹纯高声喝令,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沉闷。
城头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曹纯眉头一皱,心中警铃大作。
他挥手示意部队保持警戒,再次喝道:“吕将军虽不幸,但尔等仍为朝廷兵马,莫非要抗命不成?”
话音刚落,城头之上,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梆子声。
“咻!咻!咻!”
毫无征兆,一片密集的箭雨从城头泼洒而下!
箭矢并非冲着曹纯本人,而是射向他身侧的亲兵。
两名虎豹骑精兵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连人带马被利箭贯穿,翻身栽倒在雪地里,鲜血迅速染红了一片。
其余骑兵大惊失色,慌忙勒马后退。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城楼的女墙之后,正是去而复返的曹性。
他手持长弓,面罩寒霜,声如洪钟:“奉镇东将军临终之令,赤焰埠军务由我等暂代!无司空亲笔节钺,任何人不得入城!谁若强攻,便视同叛逆,格杀勿论!”
说罢,他弯弓搭箭,箭头直指曹纯的眉心。
那冰冷的杀意,即便隔着百步之遥,也让曹纯这等身经百战的悍将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将军!”亲卫急忙护在曹纯身前。
曹纯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数次,最终还是抬手,制止了部下想要反击的冲动。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城楼上那道决绝的身影,缓缓勒转马头:“后撤十里,扎营!立即遣快马回报主公:布虽传闻已死,然其营上下仍效忠如初,军心未乱,恐其中有诈!”
曹纯的谨慎,为吕布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
几乎就在曹纯后撤的同时,潜伏在冰谷中的吕布,接到了李孚从预定高地发出的信号——三长两短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信号的意思是:黎阳守军,果然松懈了!
逄纪死后,黎阳大营群龙无首。
留守的几名校尉本就各怀鬼胎,再得到“吕布已死”的“确切”消息后,更是彻底放松了警惕。
他们误以为赤焰埠已陷入内乱,再无威胁,竟擅自下令拆除了外围大部分的防御鹿角,巡逻的哨兵也从一个时辰一班,缩减为两个时辰一班。
“动手!”
吕布一声低喝,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翻身上马,赤兔马的四蹄早已被厚厚的棉布包裹,踏在雪地上悄无声息。
一千五百名精锐,口中衔枚,如一群暗夜中的狼群,借着风雪的掩护,向着灯火阑珊的黎阳大营疾驰而去。
子时三刻,夜最深,人最寐。
数辆经过改造、装满火油的轻便冲车,被陷阵营死士推着,悄无声息地撞开了早已被探明的、最为薄弱的营寨辕门!
烈焰冲天而起,撕裂了黑夜的寂静。
“杀!”
喊杀声直到此刻才轰然爆发!
吕布一马当先,方天画戟在火光下划出死亡的弧光,他如一尊从地狱冲出的魔神,径直杀向中军主帐。
钩镰枪手紧随其后,专断马腿、割敌咽喉,瞬间瘫痪了袁军骑兵的反击能力。
并州狼骑则从两翼包抄,将那些从睡梦中惊醒、仓皇逃窜的敌兵一一斩杀。
斩将、夺旗、控制粮仓、收拢降兵……整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个时辰。
当黎明的微光刺破云层时,一面绣着“吕”字的赤焰大旗,已经取代了袁军的旗帜,插上了黎阳的城头。
此役,俘获袁军旧部五千余,缴获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
然而,这惊天的捷报并未发出。
吕布反而命令李孚立刻封锁所有消息,同时,他从俘虏中挑选了一名机灵的“逃卒”,让他带着一封伪造的密信,连夜向着邺城的方向逃去。
这名“逃卒”实为影帐培养的死间,他怀中的密信,用惊恐的笔迹写着:“温侯重伤濒死,赤焰埠与黎阳守军为争夺帅位火并,黎阳城内空虚可取!”
郭嘉听完了曹纯派人送回的详细奏报,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几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许久,他忽然抓起笔,在竹简上写下八个字:
“伪死诱敌,其志在北。”
写完,他猛地将竹笔掷于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复杂的叹息。
“七策未成,他……已跳出棋盘之外了。”郭嘉的”
窗外,风雪正狂。
一只早已训练多时的信鸽,在郭嘉的注视下,悄然从府邸的角落离巢,振翅飞入漫天风雪之中。
它的脚环上,绑着一枚极小的、被打磨过的铜铃碎片。
那是虎牢关下,吕布独战三英时,他头盔上被击落的盔缨铜铃的残片,如今,成了他与郭嘉之间,一个新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