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口灼热的逆血终是没能忍住,喷洒在冰冷的铠甲上,瞬间凝成暗红的血霜。
吕布身形剧烈一晃,手中的方天画戟“哐当”一声拄地,戟杆深深嵌入冻土,这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晨光终于刺破了官渡上空的硝烟,为这片修罗场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色。
他依旧站在那片残垣断壁之上,须发尽染血与霜,碎裂的铠甲像是随时会剥落的枯壳,包裹着一具早已透支的躯体。
那双赤红的眼眸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北方袁军溃逃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狼狈的帅旗烙印在眼底。
“温侯……温侯守住了!”
“我们赢了!!”
劫后余生的赤焰营残卒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而后,千余名还站着的士卒,竟不约而同地朝着那道孤高的身影,齐齐跪了下去。
他们之中,有人抱着同袍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有人捧着曹德那柄插入墙垛的旧刀,老泪纵横,嘶声高呼:“温侯守住了!将军的魂,看到了!”
然而,这些混杂着悲恸与狂喜的声音,传到吕布耳中,却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听不清。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发自地底深处的嗡鸣。
像是数万件铁器在共振,又像是无数战死的亡魂在他耳边呐喊着不甘的杀声。
这股声音,曾是他在战场上洞悉一切的依仗,此刻却成了撕裂他神智的酷刑。
舌尖传来剧痛,是他猛然咬破,用痛楚强行唤回一丝清明。
“……老子还没倒。”他对着无人的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沙哑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碎石,“天,就别想塌。”
远处,马蹄声如雷,一面硕大的“曹”字帅旗卷着胜利的晨风,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曹操亲率的主力大军,到了。
夏侯惇、曹仁等一众大将看到眼前这片几成废墟、尸骸遍地的营寨,以及那面仍在飘扬的赤焰黑旗时,无不面露骇然。
他们策马欲迎,却被曹操抬手制止。
曹操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死死锁在了营寨最高处,那个拄戟而立、宛如雕塑的身影。
那道身影太孤傲,也太凄绝。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一个人,便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关隘。
良久,曹操驱策着爪黄飞电,独自上前。
他在营寨下勒住缰绳,仰起头,声音里压抑着复杂难明的情绪:“奉先。七日死守,孤以万户侯爵位相许,可愿归营?”
城头之上,吕布的身躯僵硬地转动,发出甲叶摩擦的刺耳声响。
他缓缓低下头,与马背上的曹操对视。
那只紧握画戟的血手,五指一根根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节爆鸣。
“末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只问主公一句——这七日,是谁,在替魏公扛着这片天?”
一句话,让曹操身后所有将领的脸色都变了。
这是质问!是居功!
曹操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凝视着吕布那双赤红的、不含任何畏惧的眼睛,许久,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有欣赏,有忌惮,更有身为胜利者的一丝无奈。
“是孤,欠你的。”
说罢,这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他亲自翻身下马,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貂裘披风,一步步走向前,竟是要亲手为吕布覆上。
这是何等的恩宠!何等的体面!
然而,就在曹操的手即将触及吕布的肩膀时,吕布却猛地向旁侧过半步,堪堪避开了他的动作。
“此身,已许战场。”吕布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不劳主公垂怜。”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当晚,赤焰营临时搭建的密帐中,灯火昏黄。
貂蝉端着水盆,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擦拭着吕布身上凝固的血污。
当她为他包扎那只强行割开引血的左手时,指尖触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饶是她心志坚韧,也不禁微微一颤。
“以血引动地脉,看似是借了天地之力,”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可实际上,伤的是你自己。”
吕布闭目靠在软塌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他没有睁眼,只是低声喘息着:“若不用血,谁会信我肯拼上这条命?若不拼命,谁又会信……我吕奉先,也能守住一座城?”
他渴望的,从来不是别人的怜悯,而是平等的认可。
他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洗刷掉那个刻在他骨头上的耻辱烙印。
话音未落,他猛然感到脚底的大地似乎又开始震颤。
不,不对!
这次的震颤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丹田深处,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一股熟悉的、仿佛千万铁器共鸣的感觉,竟在他的血脉之中奔腾冲撞!
吕布猛然睁开双眼,赤红的瞳孔里爆发出惊疑不定的光芒:“它……它开始认我了。”
与此同时,李孚正带着人手清点战后遗物。
在一片被烧成焦土的瓦砾堆中,他的亲兵挖出了一截早已断裂的方天画戟残杆。
那残杆锈迹斑斑,看似寻常,可戟头断裂处旁侧的鎏金兽纹,却让李孚心头一跳。
他惊疑不定地将此物呈到吕布面前。
吕布接过那半截残杆,只看了一眼,呼吸便是一滞。
他缓缓抽出自己的方天画戟,将两者的纹路一对。
竟是分毫不差,仿佛本就同出一炉!
他抚摸着那冰冷的断刃,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忽然忆起,自己还是个在九原塞外流浪的少年时,曾于一座荒废的古庙中,拾到了这柄无主的断戟。
当时只觉此物不凡,却从未深究其来历。
原来,它的一半,一直沉睡在这片中原的土地之下。
今日,以他之血为引,两段断戟,隔着时空与大地,终于重逢。
这仿佛一个宿命的闭环,在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点,悄然合拢。
“原来……”吕布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我的刀,早就在等这片土。”
千里之外,许都。
郭嘉斜卧在返回司空府的软轿之上,听着斥候一字一句地念完那份近乎神话的战报,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奇异的潮红。
他挥退了斥候,久久不语。
身旁的幕僚低声进言:“军师,吕布虽立下不世之功,然其阵前拒主公披风之举,形同抗命,桀骜之心已显。长此以往,恐成心腹大患,当徐徐削其兵权,以防不测。”
郭嘉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不是在抗命……他是在立誓。”
他掀开轿帘,望向官渡所在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从今往后,这天下,再没人能把他当一个‘客将’来使唤了。”郭嘉轻声呢喃,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忌惮交织的复杂光芒,“此人最可怕之处,不在其匹夫之勇,而在其已明之志——他要的,不是主公的赏赐,而是与主公平起平坐的资格。”
三日后,朝廷的诏书快马加鞭送至官渡大营。
曹操以汉献帝之名,下旨:晋镇东将军吕布为征北将军,赐开府仪同三司,假节钺,督幽、冀、青三州军事,可自行辟召掾属。
消息传出,整个赤焰营一片欢腾。
开府建衙,这是仅次于封王的荣耀,意味着吕布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和山头。
然而,在一片欢呼声中,吕布却独自坐在帐内,反复摩挲着自己那顶摘下的头盔。
他将盔内残留的、来自营墙的细砂缓缓倾倒在掌心,感受着那微末的粗砺感。
掌心的沙砾冰冷而真实,可脑海中那股地脉共鸣的嗡鸣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狂躁。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一旁默默为他擦拭兵器的曹性,问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听见的不再是敌军的动向……而是身旁每一个人的心跳声,我还能分得清,谁是敌,谁是友吗?”
曹性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窗外,夜风忽起。
为庆祝大胜而设在营地各处的十七盏灯笼,被负责的亲兵逐一点燃。
昏黄的光晕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将吕布那张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深邃。
一场新的战争,已在他的体内,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