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支钢铁洪流并未能如愿北上。
一道来自许都的八百里加急,比乌桓人的马蹄更快,截断了赤犁营的去路。
曹操的命令冰冷而简洁:幽州战事已遣夏侯渊部相机处置,征北将军劳苦功高,不必远征。
着即刻转道颍川,督办秋季屯田事宜,此为国之根本,望将军体恤。
一道命令,将一头即将出笼的猛虎,硬生生拽回了农田的泥沼里。
“他妈的!”李孚气得双目赤红,一脚踹在路边的石碑上,“这是卸磨杀驴!不,这是磨还没转,就要把驴给杀了!把我们两万兄弟晾在颍川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夏侯渊去捡军功!”
从万众景从的北伐主帅,到一个监督种地的屯田官,这落差,足以让任何心高气傲的将领发疯。
吕布勒住赤兔,面无表情地看着南方许都的方向,那枚象征着曹魏军权的真虎符,仿佛在他怀中烙铁般滚烫。
他清楚,曹操怕了。
怕他这支不听号令的“赤犁营”,怕他真的在北方打出个朗朗乾坤,怕他这头虓虎彻底挣脱枷锁。
“传令,全军转向,目标,颍川。”吕布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周围的亲卫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半月后,初秋霜降,颍川郡界。
当“吕”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沿途的村庄竟如遇瘟疫,百姓扶老携幼,牵着瘦骨嶙峋的牛羊,仓皇逃遁。
他们口中喃喃的,是那个能让小儿止啼的名字——“虓虎”吕布。
等吕布率千余骑兵先锋抵达郡治阳翟时,整座县城几乎十室九空。
县衙内,官吏早已不见踪影,案上堆积的粮册账本被撕得残缺不全,墨迹淋漓,仿佛一场无声的嘲弄。
田野里,本该是金黄一片的景象,此刻却荒芜得如同野地,枯黄的杂草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城外三里,太守别驾钟演带着寥寥数名属官,早已恭候多时。
他一身儒袍,面带和煦的微笑,执礼甚恭:“下官钟演,久闻温侯神威盖世,今日亲临我郡督办屯田,实乃颍川百姓之幸,我郡之幸!”
言罢,他双手呈上一卷精致的《颍川赋税图》,图上山川河流,田亩阡陌,绘制得一丝不苟。
只是,那标注的预估收成,比李孚沿途探查的实情,足足美化了三倍有余。
吕布坐在赤兔马上,居高临下,看都未看那图一眼,只用马鞭遥遥一指远处的荒地,声音嘶哑地问:“今年秋播的麦种,可曾发下?”
钟演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料到此问:“回将军,万事俱备,只待将军令下,便可开仓分发。”
好一个“待将军令下”,将所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当夜,征北将军府临时驻地,灯火通明。
吕布却换上一身布衣,仅带数名亲卫,悄然出营,亲自巡查四乡。
月色凄冷,他在一座石桥的桥洞下,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老农。
老农衣衫褴褛,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布袋,里面是半袋已经生出绿霉的谷子。
吕布蹲下身,声音放得极缓:“老丈,这谷子已经坏了,为何还留着?”
老农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俺家最后的口粮……也是明年的种。钟太守说要‘备战需储’,把我们各家的秋种粮全都征走了,说是官仓统一保管。可这都快下霜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吕-布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返回营地,他立刻命李孚将从许都带来的,由荀彧亲自整理的屯田总册调出,与钟演白日所献的残缺账目进行比对。
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浮出水面。
富庶的颍川郡,近三年的年均上缴屯田粮,竟然比连年战乱、刚刚经历过袁绍盘剥的冀州还要低三成!
“这帮蠹虫!”李孚气得浑身发抖,“他们把粮食藏到哪里去了!”
吕布一言不发,指尖摩挲着案上一柄刚从官府库房领来的铁锄。
这是今日为勘察土地,分发给随行三百名屯田老兵的官器之一。
就在他思索粮食去向,心烦意乱之际,掌中的铁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了生命。
他眉头一皱,闭上双眼。
金手指“人器合一”的能力,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发动了。
他不再是感知战场上的刀枪剑戟,而是感知这柄与三百名农夫共用过的农具!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三百人挥舞铁锄的画面,节奏、力度、角度,清晰无比。
这三百道韵律汇聚成一股和谐的洪流,却唯独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紊乱夹杂其中。
那是一股充满了暴戾、怨愤、杀意的节奏,与农人耕作的朴实截然不同。
吕布猛地睁开眼,那丝紊乱的源头,清晰地指向了西南方十里外的一座破庙!
“侯成!”
“末将在!”
“带二十个弟兄,换上流民的衣服,去西南十里外的破庙看看。记住,只看不做,把里面的人、说的话、做的事,都给我记清楚了。”
次日清晨,侯成面色凝重地返回,带回了惊人的情报。
破庙内,聚集了近百名面带凶相的汉子。
一个自称郭援的青年正在给他们分发短刀和木棍,言辞极具煽动性:“那屠夫吕布来了!他杀丁原,弑董卓,连自己的义父都杀!如今来颍川,名为屯田,实为抢粮抓丁!我们‘清君侧’义社,就是要替天行道,诛杀此獠,救我颍川父老妇孺!”
更让侯成心惊的是,郭援分发指令时所持的一枚木质令符上,赫然刻着四个小字——“清源堂记”!
这是荀彧门下清谈客们所用雅集的私印!
“清君侧?好一个清君侧!”吕布看着侯成画下的令符图样,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们想让我做残民以逞的暴君?那我就做个让他们连骨头都怕的明主!”
他猛地一拍桌案,断然下令:“传我将令!即刻开仓放种!凡我颍川郡内百姓,不限原籍流民,每户皆可凭户籍领麦种五斗!另,从我军中拨出五百石军粮,在城外设粥棚,专供无粮流民!告诉所有人,我吕布来此,只为让大家有地种,有饭吃!”
三日后,阳翟城外,放粮点人山人海。
无数面带菜色、眼神麻木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袋。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叫喊。
几个钟演府上的家奴混在其中,大声煽动:“乡亲们,别信他!这粮食有毒!吕布是想把我们毒死,好把我们的田地都占了!他是想骗我们去给他当炮灰送死!”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恐慌和猜疑开始蔓延。
混乱中,突然有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壮汉从人群里猛冲出来,目标直指粮台,意图打翻粮袋,制造更大的混乱。
高台之上,吕布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就在乱起的一刹那,他手中那柄新发的铁锄再次剧烈震颤起来!
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数股错乱狂暴的频率,精准地指向了人群西侧那几个领头叫喊和持棍冲击的人!
“曹性!”吕布不动声色,手臂猛然一挥。
“在!”
“西侧那几个穿青衣的,全部拿下!”
曹性早已率亲卫蓄势待发,闻令如猛虎下山,瞬间冲入人群!
那些煽动者和暴徒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如狼似虎的并州狼骑死死按在地上。
当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数封用油布包裹的密信,上面赫然写着:“俟乱起,焚仓应之!”
审讯室里,那领头的郭援没挨过三鞭子,就涕泪横流地全招了。
一个惊天阴谋被揭开:钟演早已将郡内征缴的两万石粟米私藏于城外滍水南岸的一处隐秘洞窟之中。
他的计划是,先坐视吕布因无粮无种而激起民变,待到局面失控,他再“挺身而出”,打开私仓“开仓救民”,一举博取活人无数的“仁德”之名,再联合朝中清流,以“激起边衅,治政无方”的罪名,一举将吕布弹劾至死!
他甚至还供出,已联络盘踞在伏牛山中的黄巾余部“白波遗寇”,许以重金和粮食,让他们在吕布弹压民变时从旁夹击,务必让“虓虎”死无葬身之地!
吕布听完供状,面沉似水。
他将那几封密信、郭援的供状和那本虚假的账册并列于案上,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对外公布任何消息。
他只是平静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命并州旧吏梁习,带领三十户自愿跟随的羌人牧民,前往城东那片无人问津的盐碱地,试行“引渠洗碱,牧耕结合”的新法,以示自己专心政务,不弃任何一块荒土的决心。
当夜,暴雨倾盆。
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照亮了征北将军府的书房。
吕布独自一人,手持那柄引发了两次“共鸣”的铁锄,将其置于烛火前反复观察。
他的手指,如同抚摸绝世美女的肌肤般,一寸寸地划过粗糙的锄柄。
终于,在锄头与木柄相接的榫卯结构深处,他发现了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
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里面竟嵌着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铜丝,铜丝的末端,连接着一片微乎其微的簧片。
他瞬间明白了。
这原是匠户为了统一所有官造农具的重量和手感,在配重时所设的微调装置。
这些相同的装置,在数百人以相同的节奏劳作时,会产生一种奇特的共振。
而任何怀有异心、动作节奏与众人相悖的人,其手中的农具就会发出不谐的振动频率!
这种频率凡人无法察觉,却逃不过他那臻至化境的“武道直觉”。
他低声笑了,笑声中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与前所未有的兴奋。
“原来……不是兵器认我……是我,让它们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窗外,颍川的夜色被暴雨笼罩。
然而,在城中各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十七盏灯火却悄然亮起。
它们没有之前的明亮,只是在风雨中明灭不定,微弱,却倔强,如同蛰伏于大地深处的脉搏,静静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这些灯火,不再仅仅是貂蝉“织史台”的情报节点,它们更像是一颗颗已经播下的种子,在吕布的默许下,开始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上,悄然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