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
自北境吹来的风,一日比一日刺骨,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不同于往年草木枯败的气息,那是一种属于铁与霜的凛冽味道。
这份凛冽,首先被梁习的飞沙营捕捉到了。
“报——”
一名飞沙营的斥候浑身是雪,滚鞍下马,冲入简陋的营帐,声音因急促而嘶哑:“校尉!乌桓人又来了!还是老样子,三五十骑,在边境晃荡一圈就走,箭不沾弦,刀不出鞘,倒像是……倒像是在跟咱们打招呼!”
帐内,梁习正用一把匕首,费力地刮着冻硬的肉干。
他那高挺的鼻梁在火光下投下深邃的阴影,闻言,动作戛然而止。
又是这样。
一连七日,每天入夜时分,这些乌桓的游骑便会准时出现,如同一群围绕着食饵盘旋,却又不敢落下的秃鹫。
他们试探的不是防线,而是耐心。
“不对劲。”梁习将匕首插在案上,站起身来,“他们不是在看我们,是在等消息。等一个确认我们可以被攻击的消息。”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颍川与乌桓势力范围的交界处画了一个圈。
“传我军令,今夜三更,全营拔寨后撤三十里,于‘一线天’峡谷两侧设伏。营中留下所有炊火,再扎三百草人,穿上我们的旧衣,做出防御姿态。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内鬼,在给这群豺狼通风报信!”
是夜,大雪封天。
当飞沙营悄无声息地撤离后,空荡荡的营寨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死寂。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两道鬼祟的黑影,借着夜色掩护,从营寨后方的密林中钻出,确认营内“守备松懈”后,迅速发出一声低沉的鸟鸣,而后便准备溜走。
“动手!”
随着梁习一声低喝,早已埋伏在侧的十余名羌人精锐应声而出,套索横飞,绊马索绷紧。
那两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死死按住。
被押到梁习面前时,其中一人还在嘴硬:“我等乃是本地猎户,误入军营,还望将军恕罪!”
梁习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从他怀中搜出了一块被捂得温热的木牌,上面赫然刻着四个字——“清源堂记”。
这正是当初钟演余党联络时所用的暗号!
更让他瞳孔一缩的是,在另一名细作的贴身夹层里,竟搜出了半块桑皮纸制成的配给券!
券上的编号清晰可辨,正属于钟氏被查抄后,由织史台统一登记注销的那一批。
人赃俱获!
消息连夜传回征北将军府,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稽核司主官王思被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他带着两名学徒,点着油灯,对着那本厚重的账册核查了一夜。
天亮时分,他通红着双眼,找到了那条致命的线索。
“将军,查到了!”王思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近一个月,账面上共有三百石粮食,以‘鼠耗’、‘霉变’的名义被划销。这批粮食……正是从原钟氏的庄户仓里拨出的!”
三百石粮食,足以让一支数百人的小部队吃上月余!
所有的线索,都如百川归海,指向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目标——那些被剥夺了土地,却依旧心怀怨恨的本地士族。
平讼司,阴冷潮湿的地牢内。
曹性亲自提审那个自诩清流,骨头最硬的名士之后,胡母班。
一连六日,此人水米不进,只重复一句话:“我等乃清议之士,何罪之有?”
曹性既不上刑,也不辱骂。
第七日,他依旧只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肉粥,不同的是,粥碗下压着一卷薄薄的册子——《赤犁判例集》。
胡母班瞥了一眼,嗤之以鼻。
曹性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这是上个月,阳翟县的判例。一个叫赵四的佃户,状告本县县丞强占了他家半亩新分的田地。你知道结果么?”
胡母-班不语。
“结果,赵四赢了。”曹性淡淡道,“县丞不仅退了田,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当众向赵四赔礼道歉。如今,那县丞正跟着流民一起在西山挖渠,挣配给券呢。”
胡母班那死灰般的眼眸,终于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干涩:“你们……你们真的让一个泥腿子,告赢了朝廷命官?”
“在颍川,法比官大。”曹性将肉粥往前推了推,“只要你肯说出实情,你的族人,也能分到田地,也能拿起《赤犁约法》,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哇”的一声,胡母班那紧绷了七天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他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嚎啕大哭,泪水混杂着鼻涕,流了满脸。
他哭着,喊着,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来,以钟氏为首的五姓家主,从未真正死心。
他们表面顺服,暗中却将家产兑换成金银,一部分用来收买“白波谷”的黄巾遗寇,另一部分则通过往来商队,源源不断地送往许都,交到那些同情他们的“清流”官员手中,用来编织一张诋毁吕布“僭越妄为,私练乡勇,与民争利”的舆论大网。
勾结乌桓,更是他们最恶毒的一步棋。
内宅,听完所有密报的貂蝉,眼神冰冷如霜。
“他们想用谣言毁掉夫君的声名,那我们就把这谣言变成一把刺向他们心脏的刀!”
她当即启动了“谣言反哺计划”。
织史台的笔杆子们连夜赶工,伪造了数封字迹、口吻各不相同的“颍川士族致乌桓首领书”。
信中内容极尽谄媚,声称只要乌桓铁骑南下,攻破吕布防线,他们便愿献出城中粮万石,美女百名,作为犒军之礼。
这些伪造的信件,被安排好的商旅,在边境的榷场上“不经意”地遗落,很快便落入了乌桓人的手中。
三天后,贪婪战胜了理智。
近三万乌桓骑兵倾巢而出,绕过飞沙营的防区,目标明确,直扑五姓家主中钟氏祖宅所在的新郑城!
他们显然已经信以为真,把这次南下,当成了一场接收财富与美女的盛宴。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屠杀。
吕布早已在新郑城外的滍水峡谷,布下了天罗地网。
梁习的飞沙营佯装不敌,将敌军主力悉数引入狭长的谷道。
当夜,暴雪更甚,山路泥泞难行,乌桓骑兵挤作一团,进退维谷。
“放箭!”
随着吕布一声令下,埋伏在峡谷两侧的赤犁甲士万箭齐发!
那些用废铁重铸的三棱箭簇,在近距离内爆发出惊人的穿透力,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
紧接着,数百个灌满了火油的陶罐从天而降,在敌群中轰然炸开,烈焰冲天!
狭窄的谷道,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炼狱。
大雪助长了火势,也封死了所有退路。
三万乌桓铁骑,在这场精心策划的“盛宴”中折损过半,残部狼狈溃逃,十年之内再不敢南望。
战后清点,缴获的战利品中,有二十三辆刻着钟氏标记的牛车。
车上装的并非粮食,而是一袋袋沉甸甸的沙石。
铁证如山!
次日,征北将军府,一场特殊的“战后论功会”召开。
颍川境内所有屯长、百工头、以及百名从五姓家主手中夺回田地的农夫代表,齐聚一堂。
吕布一身玄甲,按剑立于堂上,面沉似水。
他先是将缴获的“乌桓密信”、装满沙石的粮袋,以及王思查出的账外支出凭证,一一展示。
最后,曹性当众宣读了胡母班亲笔画押的供词。
整个府衙,死寂一片。
吕布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下被传唤而来的五姓家主,他们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
“你们,”吕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一边勾结胡虏,欲引狼入室,屠我百姓;一边却向许都哭诉,污我吕布暴虐。”
“你们一边烧毁百姓的田契,让他们流离失所;一边却又痛骂我推行新政,是不仁不义。”
他话音未落,台下那百名农夫代表再也按捺不住,一个老汉红着眼冲上前,将一块刻着钟氏祖训的牌位狠狠砸在地上,嘶吼道:“还我爹的命来!”
“砸了他们的牌位!”
“这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
群情激愤,五姓家主惊恐万状,当场跪地请罪,哭喊着愿献出所有家产田地,只求饶过一命。
吕布不为所动,只冷冷下令:“所有涉案田产、家仆、作坊,尽数没收!编入‘公耕庄’,其所有收益,全部划拨赤犁营,用于抚恤阵亡将士家属,赡养其孤寡!”
这一处置,比杀了他们还狠!
这是要将他们的根,从颍川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
当夜,曹操的使者再度抵达。
风雪中,他甚至没有进门,只在府外勒马,带来了一句口谕:
“丞相说,狗,改不了吃屎……但只要拴得够紧,也能看门。”
送走使者,吕布回到内帐,貂蝉正将一叠写满了求饶血书的信笺,投入火盆。
跳动的火焰映着她绝美的侧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他们不是敌人了。”她轻声道,“是拴在我们车辕上的狗,以后我们指向哪,他们就得咬向哪。”
吕布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风雪渐渐覆盖的蜿蜒犁沟,良久,才喃喃自语:
“不,他们不是狗。”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望向那十七处在黑夜中连成一线的屯田点灯火。
“他们是桩。用来拴住我这匹……快要挣脱缰绳的马。”
那一片连绵的灯火,如同一道钢铁铸就的界碑,将他的野心与这片土地的命运,牢牢钉在了一起。
只是那光芒连成的线,遥遥指向雪幕尽头的许都方向,看上去,却不似温暖的灯塔,反倒更像一根已经点燃,正嗤嗤作响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