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芒所指,是人心,亦是天下。
许都的掖庭地牢,比最阴冷的古墓还要潮湿。
腐烂的稻草与经年不散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一个活人窒息。
貂蝉的裙摆曳过污水,眉头却未曾皱过半分。
她身后跟着的,是面色凝重的曹性与两名赤犁营的精锐。
地牢最深处,他们找到了郝稚。
少女被锁在一根冰冷的石柱上,已是奄奄一息。
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囚衣破烂不堪,露出的手腕上,一个狰狞的“逆属”烙印新旧交叠,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那是专为十恶不赦之叛逆家眷准备的耻辱印记。
“解开。”貂蝉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曹性上前,一刀劈断了铁锁。
少女的身体软软地滑落,若非貂蝉眼疾手快地扶住,便要摔在污泥之中。
将她抱回征北将军府的密室,貂蝉亲自拧干了温热的毛巾,一点点擦拭着她身上的污秽。
当擦到少女胸口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在少女紧攥的怀中,藏着一角被汗水和血污浸透的麻布。
貂蝉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那是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药方,尽管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但上面的字眼依旧清晰——“苦杏仁三钱、桑白皮二钱、生姜一片……主治风寒入肺,咳血不止。”
而在药方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是用指甲蘸着血迹划出的:“狱卒老李咳血三日,服此或可缓之。”
貂蝉拿着这张药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自己命悬一线却还记挂着旁人生死的少女,那双看透了世间所有阴谋诡计的凤眸中,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
次日清晨,一桩奇闻在许都的坊市间悄然传开。
一名掖庭的狱卒,竟带着妻儿老小,长跪于征北将军府门前,砰砰磕头,额头血肉模糊。
他口中反复念叨的,不是求饶,而是谢恩。
“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那郝家姑娘是活菩萨啊!若非她那张药方,小人昨夜就要咳血咳死了!她救了小人一命,便是救了小人全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姓们议论纷纷。
一个被朝廷打为“逆属”,即将处死的女孩,在地牢里,用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的微末之力,救了一个看管她的狱卒?
这故事太过离奇,却又太过震撼人心。
很快,在织史台暗中推波助澜下,一种新的说法席卷了许都:“听说了吗?虓虎吕布虽然杀人如麻,可他那‘妹妹’却有菩萨心肠!”
“是啊,王必那些人为了构陷吕将军,连这等仁善女子都要折磨致死,简直猪狗不如!”
风向,在吕布走出朝堂之外,以一种更迅猛、更不可阻挡的方式,彻底逆转。
舆论的中心,征北将军府门前,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郝萌身着一袭白衣,长跪于府前冰冷的石阶上,手中横着一柄断刀,正是他当年在陷阵营的佩刀。
他的眼神空洞,脸上满是死灰。
当吕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地吼道:“末将郝萌,有负将军信任,辱没陷阵营军旗!不配活在这世上!今日,愿以我颈上之血,洗刷我之罪,还将军清白!”
说罢,他便要横刀自刎!
“锵!”
一截枪杆精准无比地格开了刀锋,巨大的力道震得郝萌虎口迸裂,断刀脱手飞出,钉入一旁的石狮子底座,嗡鸣不止。
吕布缓缓走到他面前,并未看他,而是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淡淡地问道:“你妹妹,最怕什么?”
郝萌浑身一震,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决绝和死志。
他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怕,怕打雷。小时候家里遭了一场大火,爹娘都没了,只剩我们两个……那天晚上,雷声特别响,她就躲在我怀里,抖了一整夜。”
吕-布收回目光,俯视着这个几乎被悔恨吞噬的男人,声音平静无波:“那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郝萌茫然摇头,泪眼模糊。
“因为在那间牢里,你不是一个背叛我的叛徒。”吕布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只是一个想让妹妹活下去的哥哥。”
一句话,让郝萌彻底崩溃,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当夜,征北将军府灯火通明。
吕布破例设下家宴,桌上只有他与郝萌两人。
酒过三巡,吕布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推到郝萌面前。
“这里有金五十两,一份伪造却足以乱真的通关文牒,还有三条直通塞外的商路引信。明日一早,带着你妹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郝萌猛地站起,震惊地看着吕布,泣不成声:“将军……您不诛我,反、反倒助我远逃?那您的清白……这桩构陷……”
“你的账,烂了,算不清了。”吕布打断了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你欠天下人一个解释,我替你还。你欠那些幕后黑手一条命,也由我来讨。从今往去,再不会有人,能拿你的亲人来威胁你。”
三日后,许都城中,再无人见过郝氏兄妹。
而一本名为《医女救狱录》的小册子,却如雪片般传遍了九州郡县。
册子由貂蝉的织史台精心编纂,里面不仅有郝稚救人的故事,更附上了那张药方的清晰摹本,以及那位获救狱卒血淋淋的指印为证。
与此同时,一首童谣在街头巷尾悄然兴起:
“虓虎杀人千,不如王必狠;温侯放一人,胜过万民恩。”
连呀呀学语的孩童都在传唱,满朝士林听在耳中,尽皆默然。
吕布这一手超越了所有权谋算计,直接从“仁义”的道德制高点,对他的敌人完成了一次降维打击。
风波渐平,宾客也纷至沓来。
河东太守杜畿途经许都,特来拜会。
这位以沉稳着称的能臣在密谈中,恳切劝道:“将军此次虽化险为夷,但主公疑心已生,绝非一日可消。为今之计,宜暂避锋芒,忍一时,方能谋万世。”
吕布听了,只是微笑举杯,不置可否。
杜畿前脚刚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后脚便至。
来者名唤赵衢,曾是马超旧识,如今在许都做个闲散小官。
他借着恭贺之名,在屏退左右后,压低声音进言:“将军,我刚得西凉密报,马超与韩遂因军粮分配不均,已生嫌隙,兵戎相见只在旦夕。西凉,将乱!若将军有意……我可为说客,为将军引荐马将军!”
话音未落,吕布身后屏风处的貂蝉缓步走出,与吕布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看到了一点燎原的星火。
送走赵衢,夜已深沉。
吕布独自登上府内高台,眺望北方。
风雪初歇,颍川屯田那十七盏不灭的长明灯,在夜色中静静燃烧,连成一线,宛如一道刻在大地上的血脉。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曾被用来伪造证据的兵符残片,随手扔进了脚边的火盆。
“噗”的一声,黄铜遇火,瞬间扭曲变形。
火焰腾起的瞬间,映亮了他身后墙壁上的一幅巨大的,新绘的地图。
地图之上,颍川之外,幽州、并州、凉州,皆被朱笔重重圈出。
而在地图的正中央,一行铁画银钩的小字,赫然在目:
“三年养兵,十年定鼎。”
“他们都以为,我只是在算郝萌这一笔烂账。”吕布头也不回,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平静。
貂蝉走到他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微笑道:“夫君算的,从来不是账。”
她顿了顿,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你是在下一盘棋——用别人的命,来填平自己的路。”
远处,那十七盏灯火连成的长线,在黑暗中延伸,仿佛一柄刚刚犁开冻土的巨犁,锋利的犁尖,已然贯穿中原,遥遥指向了那片苍茫无垠的边关。
大棋局的轮廓,已然清晰。
而落子的第一步,需要先祭奠那些埋葬在过去的亡魂。
征北府深处,烛火摇曳。
吕布独坐于一片荒芜的空地之上,这里,曾是天下闻名的陷阵营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