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灼热的精光,仿佛能熔穿清晨的薄雾。
老铁匠铺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农人、戍卒、杂役,三三两两地围在铺子前,等着修补手里的家伙事。
一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挤了进来,身形壮硕,一看就是个常年奔波的游方铁匠。
他从背上解下一把卷了刃的短柄锄,声音沙哑地递给铺里的学徒:“劳驾,帮我淬个火,开个刃。”
学徒接过锄头,正要送入炉中,那汉子却又加了一句:“我这把锄头认生,须得用我自己的法子打。”
他自顾自地拿起一把小锤,对着烧红的锄刃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
“铛!铛!铛!”三声清脆的敲击,紧接着是一息的停顿。
“铛!铛!铛!”又是三声,又是一息停顿。
这节奏极有规律,在周围嘈杂的打铁声、叫卖声中,如同溪流汇入大江,毫不起眼。
周围的农人只当是外地匠人手艺古怪,谁也没有在意。
然而,百里之外,鄃侯府的书房内。
吕布闭目静坐,宛如一尊石雕。
他的指尖,正随着某种无形的韵律,在光滑的案几上轻轻叩击。
一、二、三……停。
在他那超越凡人感知的“地载之境”中,整座鄃城就是一张由无数振动交织而成的巨网。
城西农舍里,农夫锄地翻土的沉闷声;北门城楼上,戍卒佩刀轻撞城垛的微颤;街角酒肆中,伙计放下酒坛的闷响;乃至于此刻,南门铁匠铺里,每一记锤击的节拍……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清晰的脉动,在他脑海中汇聚成一幅鲜活无比的动态图谱。
这张图谱,平日里和谐而统一,如同一首宏大的交响乐。
但就在刚才,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闯了进来。
那三击一顿的锤声,太规律,太刻意,像是在模仿什么,又像是在传递什么。
它与昨日蒋济呈报的密卷中,提到的一条“昌邑来使接头暗号”——三长一短的更鼓声,竟在节奏上惊人地一致!
吕布的眼帘豁然掀开,眸中寒芒一闪即逝。
“蝉儿。”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东北角,有人踩错了鼓点。”
屏风后,正在整理情报的貂蝉闻言,手中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午时,骄阳正烈。
高顺亲率五十名陷阵营甲士,如猛虎下山,瞬间封锁了南门铁匠铺的所有出口。
周围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甲士们已经冲入铺内。
那名游方铁匠脸色剧变,刚想抓起锤子反抗,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高顺面沉似水,一脚踹开那座仍在熊熊燃烧的烘炉。
炉底的砖石被他用刀鞘撬开,一股青烟冒出,一个用蜡封好的小小竹管,赫然躺在滚烫的灰烬里。
蜡丸被捏碎,里面是一张极薄的信纸。
蒋济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信上字迹潦草,内容却触目惊心:“鄃侯治水,虚耗钱粮,民怨已生。新募之卒,多为流民,毫无战心,不堪一击。”
更让蒋济怒不可遏的是,这张信纸的质地——一种泛着淡淡青色的特殊纸笺,正是许都监造局特供给各级监察官吏所用!
“典满小儿,欺人太甚!”蒋济将信纸狠狠拍在桌上,怒道,“人已调离,竟还敢留下此等鹰犬,藏于民生之所,日日窥探,其心可诛!主公,请准许济严刑拷问,将这城中暗桩,连根拔起!”
这已不是简单的监视,而是恶毒的构陷!
若这封信送到曹操案头,吕布辛苦营造的治绩,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甚至会背上一个“虚报功绩,欺瞒主上”的罪名!
吕布拿起那张青笺,在指尖摩挲着,脸上却毫无怒意,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杀了?”他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名被死死按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细作,“一个细作倒下去,会有十个新细作站起来。杀了,反倒提醒他们,我们的耳朵很灵,得换个更隐蔽的法子。”
他将信纸递给一旁的貂蝉,淡淡道:“不如……让他们继续写。”
当夜,府衙深处,灯火通明。
貂蝉亲自执笔,命人取来一模一样的许都青笺。
她对照着白日缴获的密信,模仿着那潦草的笔迹,一字一句地誊抄着一份全新的情报。
这份情报,真假参半,虚实难辨。
“鄃城存粮仅支一月,兵甲多有锈蚀。温侯焦躁,拟效仿公孙瓒,征丁五千,北上幽州,招募乌桓骑卒为亲卫。”
写完,她将墨迹吹干,小心地卷起,重新塞入蜡丸封好。
“把他放了。”貂蝉看着一名被五花大绑,浑身是伤的“眼线”,声音冰冷,“让他‘侥幸’逃脱,记得,让他亲眼看到这封信是从我房里‘偷’出去的。”
那眼线
待人被带走后,貂蝉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对吕布道:“夫君,这一子落下,棋局就活了。曹操若信这封信,见我军粮不济,必会催促我们出兵,去与袁绍硬碰硬,以战养战;他若不信,疑我欲北上私联乌桓,也定会逼迫青州的臧霸先动,牵制我们的手脚。”
“无论他信与不信,”她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都从一颗被动防守的棋子,变成了搅动全局的棋手。”
正在此时,王凯匆匆赶来求见,满面愁容。
“温侯,夫人!”他一进门便躬身作揖,语气焦急,“小人组织的第二批盐货商队,已整装待发。但探子回报,济北的孙观部将,在各处要道设卡,屡次三番向过往商旅索要重贿,名为‘犒军费’,实为劫掠!若再走老路,恐怕……恐怕会血本无归,更可能激起兵变啊!”
吕布负手而立,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墙上的地图上。
他的手指划过济北,最终停在了西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安丘。
“改道。”吕布吐出两个字。
“改道?”王凯一愣,“绕行安丘,路途远了近百里,耗时耗力……”
“就走安丘。”吕布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而且,要大张旗鼓地走。明日一早,你便去城中四门张贴告示,就说我吕布倡商安旅,凡我鄃城治下商队,若在途中遭遇任何兵匪勒索,皆可持凭证,到各县县衙申冤,由我鄃侯府为其做主!”
王凯瞬间呆住,继而浑身巨震!
替商贾撑腰?
自古以来,兵就是兵,匪就是匪,商贾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待宰的肥羊。
从未有任何一位将军、诸侯,敢公开做出这样的承诺!
消息传开,整个东郡都哗然了。
百姓议论纷纷,商旅们将信将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期盼。
三日后,一封由安丘数十名乡老联名签署的状纸,被快马送到了蒋济的案头。
状纸上,血泪斑斑地控诉了青州孙观部将,如何在境内强征“过路税”,殴打商队伙计,甚至砸毁农夫赖以为生的独轮车!
状纸后,还附着十几名农夫按下的血手印。
安丘,正是蒋济的老家!
蒋济手捧状纸,目眦欲裂!
这打的不是商贾的脸,是打他蒋子通的脸!
是当着整个东郡的面,挑衅新主吕布的威严!
他当即不顾僭越之嫌,亲自修书一封,以东郡主簿的身份,八百里加急奏报许都。
奏疏上,他言辞恳切:“鄃地初定,百废待兴,全赖商路流通以活民命。今遭外军无故劫掠,商路断绝,民心将失,恐非丞相安抚东郡之本意!”
曹操览奏,眉头紧锁。
他不在乎几个商贾的死活,但他不能容忍自己刚刚任命的青州刺史臧霸,如此明目张胆地破坏他稳定后方的战略布局!
一道措辞严厉的斥责令,火速送往青州。
臧霸接到斥责令,又惊又怒。
他没想到吕布不派一兵一卒,只用一纸公告,就借力打力,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为平息曹操的怒火,他只能忍痛下令,将那两名带头索贿的亲信军官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孙观的势力,在吕布无声无息的布局下,第一次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五更天,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昏暗。
吕布独自立在鄃城最高的角楼之上,任凭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坚毅的面庞上。
他的掌心,覆着一块温热的黄土。
那是昨夜,一枚新的废弃刀刃,被悄悄埋入了西门外的泥地里。
此刻,那块刀刃正通过大地,向他传递着一丝丝异常的共鸣。
他“听”到了。
在城外那三百多名蜷缩在窝棚里躲雨的流民中,有一支约五十人的队伍,正在黑暗中悄然集结。
他们脱下破烂的衣衫,露出里面早已穿戴好的短衣劲装。
他们的目标,在雨幕的掩护下,直指城内防备最松懈的西门粮仓!
高顺一身重甲,悄然来到吕布身后,声音被风雨撕碎:“主公,鱼已入网,是否收笼?”
吕布没有回头,脸上没有惊怒,只有一丝仿佛看着孩童胡闹般的淡漠。
“不急。”他缓缓开口,“传令下去,打开西门,放他们进来。”
高顺一怔:“主公?”
“在通往粮仓的巷口,备好酒肉,点起篝火。”吕布的声音在狂风中清晰无比,“天寒地冻,总得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饱了再动手。”
风中,传来他几乎轻不可闻的低语,仿佛是对着那些正在靠近的黑影所说:
“你们以为,派些衣衫褴褛的乞丐,就能掀翻我的城池?”
“可知道在这座城里,连一把锄头,都会向我报信?”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城墙上每一道深深的刻痕。
吕布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府库的方向,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中,却罕见地掠过一抹凝重。
他能听到城中每一寸土地的脉动,能算计到百里之外的人心,却算不到另一本账。
一本关乎十万张嘴,每日消耗的,实实在在的账。
那本账,只有一个人在算。
此刻,蒋济正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前,双眼布满血丝,额上冷汗涔涔。
他手中的毛笔,已经在同一个数字上,颤抖着来回比划了数十遍。
不对,不对……怎么算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