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并非将官,也不是信使,而是一名被狼骑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麻布的斥候。
他身上那套属于曹军的制式皮甲,此刻已满是泥泞与血污。
张辽亲自将人押解至议事厅,将一柄缴获的短匕呈到吕布面前。
“主公,此人在城西二十里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他自称是奉了夏侯惇将军之命,前来‘慰问’鄃城灾情,但这柄匕首,却是从他靴中搜出。”
军帐内烛影摇红,吕布将那柄西凉风格的短匕置于案上,冰冷的刃光映出他愈发冷峻的面容。
这匕首形制古朴,杀气内敛,绝非寻常斥候所能佩戴。
他没有理会那个仍在“呜呜”挣扎的斥候,而是唤来了随蒋济一同管理工坊的鄃城铁官,赵彦。
赵彦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匠人,一生与钢铁为伴,双手布满老茧。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匕首,又是掂量,又是轻弹,最后凑到烛火下细细观察刃口的纹理,眉头越皱越紧。
“侯爷,”赵彦跪禀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此刃……此刃有古怪!所用铁料,与我残兵营三月前接收的那批许都废锭同源,皆是百炼之钢。然……然小人记得清楚,那批废锭在熔炼之时,铁水会隐泛蓝光,出炉的兵刃也格外坚韧,这非我中原常见矿脉之相!”
蒋济在一旁补充道:“那批废锭是丞相府特批,用以嘉奖残兵营老兵,令他们自行修补兵甲,以示恩典。”
恩典?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匕首的锋刃。
一股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微弱杂音,顺着指尖直刺神魂。
就像一根无形的毒刺,在不断干扰他与这片大地兵器的共鸣。
他终于明白,那场大洪水带给他的并非只有滔天浊浪,还有曹操埋下的,更深、更毒的“种子”!
这些特殊的铁料,专为扰乱他“人器合一”的天赋而来。
一旦用这种铁打造的兵器形成规模,他的战场直觉就会被无数杂音淹没,彻底沦为一个瞎子、聋子!
“生火,开炉!”吕布猛然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命人取来数块同批次的许都废锭,与那柄匕首一同投入冶炼坊最大的熔炉之中。
烈焰升腾,铁水在炉内翻滚沸腾。
吕布遣散众人,独自站在滚滚热浪之前。
他闭上双目,将宽厚的手掌缓缓贴上灼热的炉壁。
“共鸣溯源!”
刹那间,无穷无尽的幻象与声音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矿石被从幽深的矿洞中挖出,看到了它们在许都的机密工坊里被反复锻打,掺入某种银色的粉末。
画面流转,最终定格在了鄃城的残兵营工坊。
一个驼背的匠人,正趁着深夜,鬼鬼祟祟地潜入其中。
他熟练地引火、熔铁,用一个特制的石范浇铸出匕首的雏形。
月光透过窗格,照亮了他那张布满风霜与挣扎的脸——赫然正是残兵营里手艺最好的铁匠,繁衍生!
更令吕布心头一震的是,就在繁衍生收回模具的瞬间,他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里面衣物的一角布片。
那布片上独特的经纬纹路,竟与貂蝉这两日时常摩挲的一幅素绢,惊人地相似!
当吕布面沉如水地回到内堂,将所见景象低声告知貂蝉时,她正坐于灯下,指尖抚过一幅看似平平无奇的织布。
这正是繁衍生的聋哑妹妹,繁衍真,日日编织的残布。
“夫君请看。”貂蝉展开那幅布,素手轻点其上几处微不可察的瑕疵。
“我早已察觉,这名聋女虽口不能言,心却比谁都细。她每日所织不多不少,恰好三尺。可最近半月,却时常会多出三寸,且线序紊乱,仿佛执笔者心惊之下留下的败笔。”
她取来一份记事竹简,将布上的瑕疵与蒋济呈报的工坊用料记录一一对应。
“每当残兵营的工坊在深夜领用木炭,这布上,便会多出一道断线。”貂蝉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声音轻柔却字字惊心,“那不是织错了,是她深夜听见兄长出门的脚步声,惊惧之下,指尖抽搐所致。她不是哑巴,她只是……不敢说。”
吕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出内堂,只对门外亲卫吐出两个字:“高顺。”
半个时辰后,高顺亲率三百陷阵营甲士,以“清点军械,核查损耗”为由,如一把尖刀般突袭了深夜寂静的残兵营。
兵卒们被从梦中惊醒,愕然看着这些面无表情的同袍封锁了所有出入口。
当搜查到繁衍生的床铺时,一名士兵在床下暗格的土层中,掘出了一件用油布包裹的硬物。
打开一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不是成品兵器,而是一块尚未完工的方天画戟模胚!
其上雕刻的龙凤纹饰,繁复而霸道,竟与吕布当年在丁原秘库中获赐的那柄神兵,一般无二!
闻讯赶来的蒋济看到此物,脸色瞬间煞白,失声道:“这是……这是僭越之器!有人……有人想在鄃城,再造一个‘温侯’出来!这是想做什么?伪造主公手笔行刺?还是……”
吕布缓缓走上前,拿起那沉重的模胚,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脸上却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不止是替身。”他声音平静地打断了蒋济的猜测,“是要让我,死在自己的名字手里。”
审讯室中,灯火昏暗。
繁衍生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纵然面对高顺冰冷的眼神,他仍旧梗着脖子,嘴硬不认。
“我不知道什么模胚!我只是个铁匠!是你们屈打成招!”
吕布没有动怒,只是对一旁的赵彦点了点头。
赵彦当着所有人的面,架起两座小炉。
他将一块正常的军中铁料与一块许都废锭分别熔炼。
众目睽睽之下,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左边炉内的铁水色泽纯正,安安稳稳。
而右边炉内,那许都废锭所化的铁水在达到某个温度后,竟诡异地析出无数发丝般的银丝状杂质,使得整锅铁水都发出了不易察觉的、高频的微微震颤!
那震颤,恰似吕布在“人器合一”状态下感受到的,那种令人烦躁欲呕的杂音!
“你可知,这些铁,正在吃我的命?”
吕布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繁衍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曾令天下英雄胆寒的眸子,此刻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繁衍生心上。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他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曹将军说……曹将军说,你背负的骂名太重!唯有斩断过去,用一场彻彻底底的‘死’,才能还你清白!才能让你真正成为他麾下的不世猛将!”
五更鼓响,夜色最浓。
吕布独自立于那仍在熊熊燃烧的冶炼坊外,任凭寒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貂蝉快步走到他身边,手中,是一封刚刚用飞鸽传回的密报。
“夫君,城中眼线来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繁衍真昨夜撕毁了所有织布,用自己的血,在织机上拼出了四个字——兄往南岗。”
南岗。
吕布的目光骤然投向城南那片荒凉的丘陵。
那里,埋葬着第一批战死沙场的残兵营袍泽,也埋葬着他们手中那些断裂损毁、不堪修复的兵刃。
按照军中规矩,那是他们的“兵魂冢”。
风起,卷动着炉口喷薄的烈焰,忽明忽暗,仿佛有百千个不甘的灵魂在风中哀鸣。
繁衍生去了那里,他要做的,绝不只是藏匿罪证。
“你们要我干净?”吕布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这片天地,又像是在问自己,“可这天下,谁的手,是真正干净的?”
话音未落,远处马厩的方向,赤兔马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高亢激越的嘶鸣,那声音穿透夜幕,带着一股焦躁与战意。
吕布知道,南岗之下,等待他的,不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叛徒。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灵魂的献祭,即将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