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鄃城已然炸开了锅。
四门通衢,最显眼的位置,尽皆贴上了官府的白麻告示。
字迹朴拙,却字字泣血。
——“并州旧部督将张普,不忍见温侯焚档弃义,误入歧途,有负昔日丁公、董公托付之恩。今率三百袍泽,披麻戴孝,携械出降,奔赴许都,欲向曹司空陈情,乞为温侯保留最后一丝体面。此去不归,以死明志!”
告示一出,满城哗然!
张普是谁?
那是跟随吕布多年的老卒,曹性的副将,是并州狼骑中坚韧如石的老底子!
他竟叛了?
还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自称是为吕布“保留体面”?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那些刚刚用“血书”换了“共主钱”的百姓商贾,更是面如土色。
难道,这鄃城的天,又要变了?
消息如插翅般飞向许都。
沿途驿站皆可作证,确有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人人白衣孝服,手持一种从未见过的“无铭刀”,沉默北上,其状甚哀。
司空府内,程昱捻着短须,眉头紧锁:“主公,此事蹊跷。吕布焚档立信,正是收拢人心之时,麾下大将岂会因‘道义’而叛?恐是诈降。”
曹操坐在主位,面沉似水,却将案上一柄黝黑的“无铭刀”推了过去:“仲德,验验此物。”
此刀,正是张普派人快马加鞭,提前献至许都的“投名状”。
程昱接过,细细审视。
刀身以百炼钢反复锻打,锋锐无匹,确是鄃城工器监新出的制式,做不得假。
他正欲开口,目光却被刀柄末端一个不起眼的凸起所吸引。
他用指甲轻轻一抠,竟剥离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赤色磁珠!
“这是……”程昱脸色一变。
一旁侍立的谋士满宠立刻上前,低声道:“此乃我等安插在工器监的内应,依照主公‘地载之境’的推演所造,用以追踪吕布军械动向的‘感应元磁’!每一柄新刀,都暗藏一颗。吕布自以为天人感应,能尽知其麾下兵器动向,却不知,他感应到的,都是我们想让他感应的!”
曹操冷哼一声,我便以此为饵,让他沉浸于‘万兵归心’的假象,直至其兵临城下,我亦能知其虚实。
张普能献上此物,足见其诚!”
程昱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疑虑顿消:“原来主公早有后手!如此,张普此降,十有八九是真。吕布暴虐无常,众叛亲离,亦在情理之中。”
曹操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却又迅速敛去,转向另一名文士:“德润,此时军心可用,你的《忠义新解》,该让鄃城的兵将们,都听一听了。”
那文士,正是会稽学者阚泽。
他闻言躬身一拜,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主公放心。昔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是为守心中之忠。今有张普将军舍身创造大义,可谓古今一心。泽此去,必以‘忠不在形,而在心之所向’之论,瓦解其军心。吕布失其爪牙,如虎卧平阳,不日可擒!”
鄃城,军中学堂。
阚泽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将张普的“叛逃”描绘成了一场悲壮的“死谏”。
他声情并茂,言辞极具煽动力,听得堂下不少经历过数次易主的老兵,眼中都流露出迷茫与动容。
“忠,非为一人之私!乃为天下大道!若主君失道,为臣者自当择良木而栖,此方为大忠!”
一番高论,赢得满堂喝彩。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负责监管学堂的貂蝉,非但没有出手阻拦,反而命人取来笔墨,恭恭敬敬地将阚泽的讲稿一字不落地抄录下来。
“先生之言,振聋发聩。”貂蝉浅浅一笑,凤目中却无半点温度,“妾身已命人将讲稿广为传抄,分发各营,好叫将士们都沐浴在先生的教诲之下。”
阚泽大喜过望,只觉这名动天下的美人,也不过是个胸无点墨的花瓶,被自己的雄辩之才轻易折服。
他却没注意到,那些被分发出去的副本末尾,被貂蝉用一种极易模仿的笔迹,悄悄加了一句注脚——
“然奉先若醒,恐亦当自刎谢天下。”
夜深人静,工器监内依旧灯火通明。
刘威按照吕布的密令,正对库中剩余的“无铭兵”进行最后的改造。
他并未拆解,只是用特制的磁石,在每一柄兵器的磁珠附近,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反复敲击。
每一次敲击,都让那赤色磁珠的内部结构发生一丝微不可查的改变。
“好了。”刘威擦去额头的汗珠,对一旁的吕布低声道,“侯爷,所有兵器的磁频,都已调整完毕。它们现在就像一面镜子,许都那边用什么频率来‘看’我们,我们就能用同样的频率‘看’回去。”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当夜子时,埋设在鄃城四门的数百柄旧刃,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拨动,开始与远方产生了微弱的共振。
那是曹操设在兖州各地的七处监听哨站,正在定时扫描“地载之境”的反馈信号。
这些信号,本是曹操监控吕布的眼睛和耳朵。
但从此刻起,它们也成了吕布的眼睛和耳朵。
吕布闭上眼,那与生俱来的“人器合一”之境再度展开。
这一次,他的感知不再局限于鄃城一地,而是顺着那七道无形的信号流,逆向延伸出去。
鄄城守军的换防路线、东郡粮仓的兵力部署、甚至许都禁军夜间巡逻的节奏……一副曹操核心腹地的动态兵力图,前所未有地清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们听我的地,”吕布睁开眼,眸中杀机毕露,“我就听他们的脑。”
十日后,张普一行,终于抵达许都郊外。
他形容枯槁,神情悲愤,当着前来迎接的曹军将领的面,献上了三百柄“无铭兵”样本,以及一本用血书写就的《鄃城虚实录》。
“吕布……他不行了!”张普声音沙哑,仿佛杜鹃泣血,“他焚档之后,夜夜梦魇,气血攻心,已病入膏肓!如今郕城之内,高顺、张辽各怀异心,只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要为争夺旧部而火并!普……普不忍见并州狼骑落得如此下场,特来恳请司空发兵,主持公道!”
曹操闻报大喜,当即召集群臣,商议出兵事宜。
就在此时,负责许都西门防务的典绪,正在自己的营帐中,对着一卷巡边日志出神。
他是典韦的族孙,因这层关系,被曹操委以重任。
日志上,清晰地记录着三日前,一支五百人的鄄城驻军,曾秘密向东调动,其路线恰好与张普所言的“鄃城内乱”区域形成犄角之势。
这是验证张普情报真伪的唯一铁证。
典绪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数月前,吕布在战场上冒死救下他,并拍着他的肩膀说“典公之勇,某不及也,汝当为其传名”的场景。
一阵沉默后,他将那一页日志,缓缓撕下,投入了眼前的火盆之中。
火苗舔舐着竹简,发出噼啪的轻响。
“某虽典氏之后,”典绪低声喃喃,“然不愿见英雄,再困于谗言之下。”
当夜,阚泽府邸,高朋满座。
作为成功“策反”张普的大功臣,阚泽被曹操赏赐颇丰,此刻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酒过三巡,他已是满面红光,对着席间众人大放厥词:“吕布一介武夫,何足道哉?只需再煽三把火,郕城人心必乱,届时不用主公一兵一卒,城必自破!”
话音未落,一名府衙小吏匆匆而入,呈上一份紧急文书。
“阚先生,这是司隶校尉处送来的,说是与您有关。”
阚泽得意洋洋地展开,以为又是封赏,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刻瞬间凝固。
那不是什么文书,而是一份“共主钱”在鄃城的地下流通图!
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数十家曾接受他贿赂、私下散播“忠义新解”的商户、酒肆、乃至军中伙夫的名字!
他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他颤抖着手,将那份图纸翻过来,只见背面,用与他讲稿一模一样的笔迹,印着那句他从未写过的话——
一瞬间,阚泽面无人色,汗如雨下。
他明白了,他自以为是执棋者,却从头到尾,都是对方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甚至连他用来瓦解敌人的言论,都被对方改造成了刺向自己的最锋利的刀!
五更鼓响,晨曦未露。
吕布端坐于府衙正堂,面前摆着两份刚刚送达的奏报。
一份来自许都,是曹操拟派说客蒋干为使,即日启程,前来郕城“宣召安抚,稳定民心”的通告。
另一份,则是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却孔武有力,正是典绪亲手递交的密笺:“某虽典氏之后,然不愿见英雄困于谗言。君若有为,某愿为阶。”
吕布拿起那张纸条,良久,发出一声复杂的轻叹。
“原来这世上,不止一种人懂什么叫‘跪着活着’。”
他提起笔,在曹操的通告上,大笔一挥,批下两个字:“准入。”
随即,他又对身后的亲兵下令:“传令下去,准蒋干入境——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站着死了的人’,和‘跪着却活得明白的人’。”
命令传下,窗外,晨光终于刺破黑暗。
一面崭新的黑色大旗,在郕城的最高处,迎着第一缕朝阳,缓缓升起。
旗上没有复杂的图腾,只有四个以血色丝线绣成的,狂放不羁的大字——
人中吕布。
他目光越过城墙,望向东南,那里的夏水正值汛期,水汽氤氲,仿佛能吞噬一切。
一场更大的棋局,正在水上等待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