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薄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枯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雪籽不知何时停了,天光惨白,将万物都镀上了一层冷峭的银边。
高顺身披重甲,手按剑柄,立于隘口高处,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精心布置的杀局。
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陷坑被枯枝败叶完美遮掩,坚韧的绊马索在林间交错,如同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隘口两侧的山岩之后,八百陷阵营将士引弓待发,强弩上弦,箭头淬着幽蓝的寒光,犹如死神睁开的八百只眼睛。
一名亲卫压低声音,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气中:“统领,主公此行……当真要做到这一步?”
高顺的视线没有丝毫偏转,声音冷硬如铁:“主公此行若不成,则虓虎再无抬头之日。”
他没有说下去,但身边的每一个亲兵都懂。
此战非为胜败,甚至非为杀敌,而是为了一条活路,为了一份“资格”而搏。
是在告诉那个高坐于许都的男人,他们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偶。
众人默然,胸中却有一股压抑已久的烈火在燃烧。
他们追随吕布,从并州到长安,从徐州到下邳,败过,降过,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是在为自己的尊严而战。
别院深处的密室里,烛火摇曳,映着貂蝉那张毫无瑕疵却带着一丝倦意的脸。
她将一方手抄的绢帛轻轻推至吕布面前。
“派去许都的人回来了。”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尚书台有一名老吏,当年曾是董承的门客。曹操清算‘衣带诏’一案时,他侥幸逃过一劫,只因当时正奉命校对《礼记》。那份血诏的残页,便是被他藏于《礼记》的夹层之中,才得以幸存。”
吕布的目光落在绢帛上。
那上面的字迹,是模仿刘备亲笔所书的“共扶汉室”,字字泣血,充满了不甘与悲愤。
貂蝉凝视着吕布,美眸中闪烁着洞悉世事的光芒,她朱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如惊雷:“衣带诏是真是假,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苦曹久矣,只是缺一个敢站出来,将这面旗帜重新举起的人。”
吕布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份抄本,指尖传来的不是绢帛的柔滑,而是一种冰冷的、权力的质感。
他没有说话,但眼底深处,那团被白发和病容掩盖的火焰,正越烧越旺。
三日后,风雪再起。
官道之上,马蹄声如闷雷滚滚而来。
曹范一马当先,身后三百虎卫精骑甲胄鲜明,杀气腾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直插鲖阳别院。
与上一次的试探不同,这一次,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决绝的杀意。
丞相的第二道密令已经下达:若吕布再不从命,格杀勿论!
然而,就在距离隘口尚有百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希律律——”
数声凄厉的马嘶划破天际,紧接着,七八匹战马拖着空空如也、甚至还挂着残肢断臂的染血马鞍,从前方的隘口处惊惶失措地狂奔而出!
那是他们派出的前哨斥候!
曹范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有埋伏!后队变前队,速撤!”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命令。
但,晚了。
就在虎卫军阵型微乱,试图调转马头的瞬间,“嗡”的一声,仿佛天地间所有绷紧的弦在同一时刻被松开!
“嗖嗖嗖嗖——”
箭矢如蝗,遮天蔽日!
凄厉的破空声中,箭雨从两侧山林呈四十五度角倾泻而下,精准地覆盖了整个官道。
虎卫军虽人马俱甲,但箭矢专射甲胄连接的缝隙与战马相对脆弱的腹部、脖颈。
惨叫声、战马悲鸣声、甲叶碎裂声瞬间响成一片!
一轮箭雨过后,当先的数十骑已然人仰马翻,瞬间封死了后方部队的退路。
“杀!”
高顺冷酷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判决。
八百陷阵营将士自山林中冲杀而出,他们步伐整齐划一,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之墙,默不作声地用长矛和战刀收割着陷入混乱的虎卫骑兵。
没有呐喊,没有咆哮,只有兵器入肉的沉闷声响。
这支曾经让吕布纵横天下的精锐,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战力,是毁灭性的。
曹范双目赤红,挥舞着环首刀奋力格挡,可他身边的亲卫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他知道,他们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乱军之中,一道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那人依旧是满头白发,身着一袭简单的布袍,却比周围任何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卒都更具压迫感。
他手里提着那杆名震天下的方天画戟,戟刃上未染一丝鲜血,只是静静地走着,仿佛在自家的庭院中散步。
陷阵营的将士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吕布停在曹范面前,目光越过他,扫视着那些仍在负隅顽抗、却已然是困兽之斗的虎卫军,最后才回到曹范那张惊怒交加的脸上。
他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摆出攻击的架势,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曹统领,你真要为了一道或许并非出自丞相本意的密令,将这三百条看着你长大的乡亲、袍泽的性命,尽数葬送于此地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曹范的心脏上!
他握刀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这些虎卫弟兄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模样。
他们是曹氏宗族的精锐,是曹操霸业的基石,不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可他,却亲手将他们带入了这片死地。
曹操真的想杀吕布吗?
或许。
但更大的可能,是丞相身边那些人,想要借刀杀人,既除去吕布这个心腹大患,又顺便剪除他曹范在军中的势力!
风雪愈发急了,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刺骨的疼。
“当啷”一声,吕布竟将方天画戟插回了身旁亲卫背着的戟鞘之中。
他转身,背对曹范,下达了一个让高顺都为之愕然的命令。
“陷阵营,后撤三十步,放他们走。”
“主公!”高顺急声上前,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吕布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让曹操知道,我不怕他杀人,也……不屑杀他的狗。”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屈指一弹,那玉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曹范马前的雪地里。
“回去告诉司马仲达——他所谓的‘非常之事’,我温侯,记下了。”
曹范呆呆地看着雪地里那枚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宽阔而孤傲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翻身下马,朝着重伤的副将走去,嘶哑着声音下令:“收敛……收敛阵亡的弟兄,我们……走!”
残存的虎卫军,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同伴的尸体,缓缓撤离了这片修罗场。
夜深人静,鲖阳别院的密室里,灯火通明。
吕布独坐案前,面前铺开的,不再是曹军制式的地图,而是一幅他亲手绘制的全新舆图。
兖州旧部、并州流兵、西凉降骑,三大势力被朱红色的线条勾连,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大网,而网的中心,赫然便是戒备森严的许都!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地图东南角的“汝南”二字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你说我无主?”他对着跳动的烛火,仿佛在对整个天下轻声低语,“可这天下……本就该由强者自立为君。”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许都,丞相府。
曹操捏着那份由曹范亲笔书写的战报,久久不语。
密室中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爆开的轻微哔剥声。
半晌,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冷笑,那笑意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棋手发现棋子活了过来之后的森然兴味。
“布儿,布儿……”他喃喃自语,“你既不愿做我手中的刀,那便……做这天下的靶吧。”
风,将鲖阳别院的杀伐之气与许都的权谋冷意,一同卷起,吹向了四面八方。
没人知道,一场决定天下格局的暗流,已经悄然涌动。
而某些故事,一旦有了开头,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在街头巷尾,在茶馆酒肆,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