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它们有了各自不同的“声音”。
有的高亢如龙吟,有的低沉如虎啸,有的清越如凤鸣,有的阴冷如蛇嘶。
过去的他,只懂得如何挥舞它们,而现在,他想要听懂它们,驾驭它们,甚至……创造它们。
一夜无话,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冯翊的薄雾,中军议事堂内,已是泾渭分明。
高顺、张辽等沙场宿将立于左侧,甲胄在身,神情肃穆,带着百战余生的刚毅。
而右侧,则是以蔡式为首的一众新晋匠官与文吏,他们神色间难掩兴奋与期待,与左侧的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吕布端坐主位,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并未理会这诡异的气氛。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灌入每个人耳中。
“自今日起,我军府之内,设‘振武院’。”
振武院?众人一愣,这是何等机构?从未听闻。
吕布目光转向蔡式:“蔡式,你为首任院正。此院职能有三:一,研造军械,改良兵刃;二,刺探军情,分析敌我;三,制定攻心之策,乱敌军心。”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研造军械尚可理解,但刺探军情与攻心之策,向来是谋士与斥候之事,如何能由一群工匠来主导?
蔡式向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高高举起:“将军明鉴!此乃属下连夜整理的《震频辨伪录》初稿。属下发现,凡人在说谎、惊惧或心怀叵测之时,其声带振动、心跳血流之频率,皆会异于常人。此种频率虽微不可查,却能与特定金属,尤其是天外陨铁,产生独有的共鸣偏差!”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若能制成精密的感应之器,辅以受过专门训练之人,便可于十步之内,预判言语真伪,洞察人心向背!此术,可用于审讯,可用于反谍,更可用于……阵前辨将!”
“荒唐!”一声怒喝打断了蔡式的慷慨陈词。
高顺猛地踏前一步,双目圆睁,怒视蔡式:“两军交战,靠的是将士用命,刀枪无情!何时轮到一块铁片来断人生死,定夺胜负?将军,此乃奇技淫巧,动摇军心之妖术!末将,绝不认同!”
他猛地一甩披风,转身向吕布一抱拳,声音沉痛:“打仗,靠的是刀枪,不是听甲壳唱歌!末将身体不适,请将军准我退下!”
言罢,不等吕布回应,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议事堂,带起的劲风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堂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人都看向吕布,想看他如何处置这当众的顶撞。
吕布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高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才缓缓道:“准。”
他没有发怒,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堂下,语气却冷了几分:“还有谁觉得,这是妖术?”
无人敢应。
就在这时,赵衢猛地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不才,愿为振武院披荆斩棘!旧主已去,新恩未报,末将愿为将军执鞭坠镫,万死不辞!”
他的眼中,燃烧着的是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渴望。
马超麾下,他永远是副手,是影子。
而此刻,他看到了一个能让他这柄“阴影中的利刃”真正出鞘的机会!
吕布走下帅位,亲手将他扶起,凝视着他的眼睛:“赵衢,我麾下,不需要执鞭坠镫的奴仆。”
赵衢浑身一震。
“我要的,是能替我看住后背,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剜出脓疮、斩断黑手的人。”吕布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命你,于军中拣选精锐,组建‘影锋营’,专责监察内外,传递密令,护卫振武院机要。此营,只奉我一人之令!”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漆黑、刻有虓虎暗纹的铁牌,拍入赵衢手中。
“见此牌,如见我!”
赵衢手捧令牌,只觉重如泰山,激动得浑身颤抖,再次跪倒:“末将……领命!”
午时,军议的余波未散,一则新的消息又在营中传开。
氐族酋长苻元遣使来贺,送来了大量的牛羊,以及……两名体态婀娜、容貌绝美的氐族女子,指名要“侍奉镇西将军起居”。
亲兵将女子领至帐前,吕布正在擦拭他的方天画戟,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
“送去织史台。”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告诉苻酋长,我吕布要的是能上战场的西凉好马,是能打造兵刃的陇右矿脉。我的营帐里,不缺女人。”
此举,让整个冯翊大营再次震动。
那个传说中因一个女人而杀义父、叛君主的吕奉先,竟将绝色美女视若无物?
当夜,貂蝉悄然步入吕布的营帐,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
她将汤碗放在案上,看着灯下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轻声开口:“你在怕什么?”
吕布擦拭画戟的动作一顿。
“你在怕一个苻元送来的女子,还是在怕,重蹈当年司徒府的覆辙?”貂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最深处。
吕布沉默了良久,终于放下了画戟,声音嘶哑:“我不是怕女人。”
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挣扎与痛苦,“我是怕……我又变回那个,只知道躲在女人身后,靠着你的计策才能活命的废物!”
他怕的不是美色,而是那份曾让他沉沦的无力感。
他曾以为拥有貂蝉就拥有了全世界,结果却失去了整个天下。
貂蝉的心猛地一颤,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取出一封密信,放在他面前。
“赵昂,昨夜写了辞呈,说他老母病重,想回乡种田。”
吕布拿起信,只看了一眼,便冷笑一声,将信纸捏成一团:“鼠辈!我才露出一点真面目,就想跑?”
“他不是怕你。”貂蝉轻叹一声,一语道破天机,“他是怕这个营。一个连人心跳都能被‘听’见的军营,一个每个人都在揣摩、在学习如何像你一样,去‘听’别人心声的军营。这地方,让他感到了恐惧。”
她顿了顿,凝视着吕布的双眼,字字珠玑:“你用恐惧震慑了敌人,也吓住了自己人。所以,你更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分,一个能给他们归属和希望的旗号。不能再叫‘温侯’了,那是朝廷给的封赏,是曹操套在你脖子上的笼子。”
吕布身躯剧震,猛然站起。
傍晚,夜幕刚刚降临。
冯翊大营所有新晋的屯长级以上将校,尽数被召集至中军大帐。
气氛庄严肃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主将的训示。
吕布一身戎装,立于帅案之后,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而后,连下三令!
“其一,自今日起,废除‘客将’之称!我部,另立府衙,号为‘镇西府’!尔等皆为我镇西府之袍泽兄弟,再无主客之分!”
“其二,关中之地,待彻底平定后,所有赋税,三成归我军府自征自用,以充军资,抚恤将士!”
“其三,凡我镇西府阵亡将士,其家属由军府供养。若有子女,皆可免费入振武院匠科就读,习一技之长,不使其沦为流离!”
三道军令,一道比一道石破天惊!
立府衙,是自立山头!
自征赋税,是割据一方!
而抚恤遗孤,则是收拢军心,使其效死命的无上恩典!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热!
“愿为将军效死!”
“拜见府君!”
以赵衢为首的新晋将校们齐齐拜伏于地,呼声震动整个营帐。
唯有高顺,独自一人立于帐外,默然不语。
他抬起头,望着营门前那面刚刚升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虓虎大纛,它已经取代了曹魏的苍鹰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再无回头路。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吕布,还是为自己。
子时,冯翊城外的山巅之上,寒风刺骨。
庞会借着月光,展开了父亲庞德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封遗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若见虓虎旗立于关中,则吾愿已偿。然记之:猛虎易驯,人心难锁。”
他凝视着山下那片灯火通明的军营,良久,终于拔出腰间的佩刀,在脚下的冻土之上,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了“臣服”二字。
而在城中振武院的机要密室里,蔡式正痴迷地将一块新铸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陨铁薄片,小心翼翼地嵌入一柄环首刀的刀柄凹槽之中。
他对着刀柄,如同在与情人低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测试着:“你说……下次,能不能听出,谁在心里骂我?”
刀柄上的陨铁片在烛火下闪过一丝幽光,刀刃随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照亮冯翊城的天际,一阵沉闷而规律的夯土声便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在城南一片广阔的空地上,无数民夫和辅兵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一夜之间,一座三丈之高的巨大夯土高台已然拔地而起,而在高台的正中央,一个更加庞大、形状怪异的物事,正被缓缓吊装就位。
吕布独立于远处的山坡上,俯瞰着这片沸腾的工地,晨风吹动他的衣袍。
锻造一件神兵,只需烈火与精铁。
而要重铸一支大军的魂魄,则需要一座足以熔炼人心的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