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的死寂,是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喧嚣。
冯翊城南,那座吞噬了万千兵刃的巨型熔炉,终于褪去了最后一丝灼人的热浪。
七天里,整个大营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宁静,仿佛数万将士都在与那炉中的铁水一同屏息,等待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今日,便是开炉之日。
数万大军,以原先的部族、番号为单位,泾渭分明地列成一个个方阵,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期待感拧成了一股绳。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座黑沉沉的土石高炉之上。
没有擂鼓,没有号角。
吕布一身玄甲,独自缓步走上高台。
他未持方天画戟,只负手而立,身形如山,沉默地注视着下方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庞。
有西凉汉子的桀骜,有羌氐胡人的野性,有黄巾老兵的沧桑,也有新附鲜卑的审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一旁的工匠统领蔡式,微微颔首。
“开炉!”
蔡式一声令下,数十名赤着上身的壮硕工匠,手持巨锤,口中发出齐声呐喊,重重砸向熔炉的封土!
“轰!轰!轰!”
土石崩裂,烟尘弥漫。
随着最后一块封墙轰然倒塌,一抹深沉厚重的暗光,自炉心透出。
那光芒并不锐利,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让所有人的呼吸为之一滞。
工匠们用粗大的铁索,拖拽着炉心那个巨大的模具。
铁索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每一下,都像是拽在众人的心弦上。
终于,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那件“神物”的全貌,展现在天地之间。
那是一柄剑。
一柄高达九尺,宽逾一掌,通体玄黑的无锋巨剑!
它没有剑刃,剑锋厚重如尺,仿佛根本不是用来劈砍,而是用来镇压。
剑身之上,斑驳陆离,细看之下,竟能辨认出无数兵器的残骸熔铸其中的痕迹——那是羌人弯刀上独有的血槽,是氐族铜斧上古朴的纹路,是汉军环首刀那坚韧的背脊,是黄巾镰刃那绝望的弧度……
万千兵刃,万千恩仇,此刻都被熔铸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剑脊之上,以古拙霸道的笔法,深刻着五个大字。
那不是朝廷的敕封,不是高官的铭文,而是五个如雷贯耳,直击灵魂的字——
吾属温侯!
我们,属于温侯!
没有君臣之别,没有上下之分。
这是一种最原始、最野蛮,也最牢固的归属宣言!
“嗡——”
当巨剑被稳稳竖立在预先打造好的巨大石座上时,一股低沉雄浑的共鸣声,以巨剑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这不是兵刃的锐鸣,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来自数万颗心脏共同搏动的战栗!
在场的所有将士,无论之前心思如何,这一刻,都感觉自己腰间的佩刀、手中的长矛,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是在向那柄巨变的王者,致以最卑微的朝拜。
“吾属温侯!”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出声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天而起!
“吾属温侯!!!”
声浪滚滚,直上云霄,竟将天边的流云都震散了些许!
在观礼台一角,鲜卑游骑统领慕容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
他本是奉了部落大人的命令,前来观望吕布虚实,伺机而动。
这几日,他冷眼旁观,只觉吕布不过是又一个懂些权术的汉人军阀罢了。
可当他看到这柄巨剑出世,听到那仿佛能撼动草原的呐喊时,他身体里的血液,竟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
“我走遍大漠南北,见过无数神兵利器,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兵魂如此凝聚之器!”他喃喃自语,眼神狂热,“这……这不是利器,这是‘军魄’!是能让十万男儿化作一人的军魄啊!”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位桀骜不驯的鲜卑统领竟猛地翻身下马,单膝重重触地!
“噗通”一声,坚实如石!
他摘下腰间那枚用祖狼头骨制成的、象征着他统领身份的号角,双手高高捧起,朝着巨剑的方向,嘶声大吼:“草原的雄鹰,只追随最强的王者!我慕容烈,愿率麾下三百雪狼骑,为将军之‘军魄’前驱!”
说罢,他将那枚珍贵的祖传号角,用力抛出,号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当”的一声,落在了巨剑的石座之下。
一个,两个……
那些本就心怀鬼胎、被裹挟而来的羌、氐、胡各部首领,在看到慕容烈俯首的瞬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们纷纷效仿,解下象征自己权力的信物——狼牙项链、雕花皮囊、嵌玉短刀……一件件抛向剑座。
那不是投降,那是献祭!是对一种新生力量最彻底的臣服!
另一侧的高台上,朝廷特使张既的脸色,已从最初的镇定,变为凝重,再到此刻的苍白。
他奉曹操密令,名为“宣慰”,实为监察,就是要在西凉军心未定之时,埋下钉子,制造分裂。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一柄剑,就让万骑归心。
连最不可能降服的鲜卑游骑都主动献上了忠诚。
他知道,大势已去,任何言语上的挑拨和分化,在这座名为“军魄”的巨剑面前,都将显得无比可笑和苍白。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下高台,来到吕布面前,躬身拱手,语气复杂到了极点:“将军……治军有方,威加西陲,朝廷……自会知晓。”
这句“自会知晓”,既是场面话,也是一句隐晦的威胁。
吕布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平视着那柄巨剑,和剑下那些狂热的脸庞。
他只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发寒的语调,淡淡回了一句:
“我不要朝廷知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睥睨天下的弧度。
“我要他们,怕。”
张既身体猛地一僵,如坠冰窟。
他再不敢多言半句,匆匆一拜,便带着随从,狼狈地转身离去。
人群中,氐族酋长苻元,一把拽住身边还死死攥着拳头、满脸不服的亲弟弟苻双,几乎是拖着他来到巨剑之前。
“哥!你放开我!凭什么要我跪这个汉人!”苻双低吼,双目赤红。
苻元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苻双一个踉跄。
“蠢货!”苻元指着那斑驳的剑身,声音嘶哑地咆哮,“你还记得咱爹是怎么死的吗?他是死在汉兵的刀下吗?不是!他是死在跟隔壁部落抢粮时,被自己人从背后捅死的!你再看看那把剑!”
他指着剑身上一处不起眼的铜色痕迹:“那是我们氐人斧头的残片!旁边,就是砍死我们叔伯的羌人弯刀!现在,它们都在一把剑里了!现在,有人愿意为我们所有人的爹、叔伯、兄弟,铸一把共同的剑,你他娘的却还在计较谁先弯腰?”
苻双愣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那些来自不同族群,昨日还在彼此仇视,今日却同跪一地、高呼同一个名字的战士。
他紧握的拳头,终于一点点松开。
最终,他默默解下了自己腰间最后一把不曾上缴的贴身佩刀,一步步走上台阶,将其轻轻地放在了巨剑的石座之下。
不远处,新落成的“匠英堂”门前,那个曾经的羌族少年哥勿子,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振武院学袍。
他双手郑重地捧着一把尺长的、按比例缩小的巨剑模型,激动得满脸通红。
“蔡师!我们造出来了!按照您的图纸,每一个细节都一样!真的……真的可以把名字刻上去吗?”
蔡式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向所有工匠学徒,朗声宣布:
“此剑,名曰‘归心’!此碑,名曰‘英魂’!自今日起,凡我镇西军将士,战死沙场者,其名将由家属亲手,或由我匠英堂匠人代笔,深刻于此英魂碑上!每年春祭,将军将亲率全军,在此祭拜,诵读碑上英名!”
“凡战死者,魂归此碑,与‘归心’剑同在,受万世供奉!”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不再是奴役与征服。
那冰冷的石碑,将成为他们每一个人的归宿;那柄巨剑,将成为他们共同的图腾。
他们战死,不再是为主将的野心铺路,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字,能与这柄顶天立地的“军魄”一同不朽!
这是归属,是荣耀!
当夜,喧嚣散尽,中军帐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貂蝉素手执着一卷刚刚由影锋营加急送来的密报,缓步走到吕布身后。
“许都……终于坐不住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寒意,“密报,曹操已急调虎卫军两万,由夏侯惇亲自统帅,正向弘农集结。”
夏侯惇,曹氏宗亲第一猛将!虎卫军,曹操最精锐的嫡系!
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吕布没有回头。
他独自立在城楼之上,任凭关中的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他望着南面许都方向的星空,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柄毫不起眼的无铭短匕——那是当初在宛城,贾诩临别时送他的那一把。
良久,他低沉的笑声在夜色中响起,初时低微,继而雄浑,带着无尽的豪情与战意。
“好啊……”
他低语,像是在对夏侯惇说,又像是在对整个天下宣告。
“那就让他们来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万人一心。”
远处,那柄新铸的“归心”巨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吞噬一切的幽暗光芒,仿佛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正缓缓睁开它血色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