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东方天际,一缕微弱的晨曦正挣扎着爬上地平线,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片巨大的空白石碑,彻底点燃。
晨曦刺破薄雾,为那片黑铁森林般的碑林镀上了一层淡金。
王粲独自一人,踏着凝结的白霜,缓缓走入这片肃穆的死亡之域。
他绕过了那九千零三十七座刻着名字的坟茔,最终,停在了最中央那块通天彻地的无字巨碑之前。
“九锡是别人给的,名字,得自己写……”
他喃喃自语,昨日蔡式那句话犹在耳边回响,此刻站在这碑下,才真正感受到那句话里蕴含的,是何等吞天噬地的野心。
这块空白的石碑,比刻满任何功绩的丰碑都更具压迫感。
它不是谦逊,而是宣告——过去的功过,皆为序章。
一种文人特有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想,若自己能为这块碑题上第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字,也足以名留青史。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藏着他随身携带的笔墨。
就在他几乎要将手探入袖中的一刹那,腰间悬挂的一枚龙纹玉佩,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颤动。
这枚玉佩是离京前,荀彧亲手所赠,言明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催动。
这是来自许都的信号!
王粲心头一凛,刚要抬起的脚步猛然顿住。
可异变并未就此停止。
几乎在玉佩震动的同一时刻,一股更加深沉、更加诡异的震动,从他脚下的土地传来!
那不是地震,而是一种极低频率的共鸣,仿佛大地深处有一颗巨人的心脏正在搏动。
震动顺着他的双足,透过筋骨,竟与他体内奔流的血脉产生了奇异的共振!
嗡——!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仿佛要随着那股节律沸腾起来。
他猛地后退一步,那感觉才倏然消失。
王粲骇然地瞪着眼前的巨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终于明白了,碑底埋设的绝非普通基石。
“这碑……”他嘴唇哆嗦着,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不是石头……是活的!”
中军帅帐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份来自西凉的密报被摊开在案几上,由苏则亲笔书写,字迹沉稳有力:“刘备已得法正、张松为内应,突入蜀中,连破巴郡数县,兵锋直指成都。张鲁势孤,惶恐不安,已遣使者阎圃向我关中求援。”
吕布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汉中,到巴郡,再到成都,最后停留在自己的治所——冯翊。
“有意思。”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曹操给我戴上这顶九锡的冠冕,是想用这天大的荣耀把我钉死在关中,让我低头为他守好西陲门户。”
他抬起眼,看向貂蝉,目光锐利如刀:“可如今,门户之外起了风。若我出手替他稳住西陲,让刘备那只大耳朵耗死在蜀道难中,这份功劳,是不是该换他曹孟德亲自来问我一句——这‘安西侯’的爵位,我吕奉先还愿不愿意要?”
这话语中的霸道,让一旁的赵衢和庞会都忍不住热血上涌。
貂蝉却早已料到这一步。
她莲步轻移,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拟好的竹简,素手展开,上面是一篇辞藻华美、恭谦备至的《谢恩表》。
“夫君何须与他置气。”她嫣然一笑,眼中却闪烁着智慧的寒芒,“曹公既然给了我们天大的礼,我们便以更大的礼还回去。妾身已拟好奏疏,我们即刻上表天子,就说为彰显皇恩浩荡,不敢独享九锡殊荣,愿在长安旧都未央宫的废墟之上,重建一座‘九锡台’,用以祭祀我大汉历代开疆拓土的功臣名将。”
吕布的目光落在那份《谢恩表》上,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
“妙!妙啊!”他一把将貂蝉揽入怀中,“在长安故都,建我吕布的‘九锡台’,祭的是汉室功臣,拜的是我吕布麾下的九千英魂!这才是真正的借庙堂之名,立自家山河!”
消息传到使团驿馆,辛毗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在长安建九锡台?他疯了不成!”辛毗面色铁青,立即将随行的议郎邢颙召来共商对策。
邢颙,字子昂,素以耿直方正闻名,他眉头紧锁,沉声道:“使君,长安乃前汉故都,龙脉所在,岂容一个外姓侯爷私建祭台?这根本不是报恩,这是公然僭越!其心,比之董卓当年废立天子,尤为险恶!”
辛毗烦躁地来回踱步:“我何尝不知!可他偏偏打着为‘汉室功臣’立传的旗号,滴水不漏!我们若是强行阻止,倒显得我们这些‘汉臣’不敬先贤了!”
当夜,邢颙辗转难眠,他取出镇西府新颁发的几道政令文书,想要从中找出些许破绽。
这些文书都加盖了那枚崭新的“安西侯印”。
就在他将其中一份关于“阵亡将士家属抚恤”的政令铺在桌上时,挂在墙上的佩剑,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嗡……
烛火猛地一跳,摇曳如风中残影。
邢颙浑身一僵,他想起了白日里关于“活碑”的传闻,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他迅速从行囊暗格中,翻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印信频率对照簿》。
这是杜袭在许都时,根据曹操麾下各级将印的材质、篆刻手法,秘密整理出的一份档案,用以辨别印信真伪。
他颤抖着手,将册子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赫然记录着“安西侯印”的各项参数。
可当他将佩剑的震动频率与记录对比时,却发现完全对不上!
他接连翻看另外几份政令,每一次,佩剑都会发出不同程度、不同节奏的震颤。
这不是律法能管的事了……
邢颙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是人心在听命。”
与此同时,在冯翊城郊的振武院地下密室,蔡式正对着一排嗡鸣作响的兵器,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他面前的沙盘上,无数铁屑正随着兵器的共振,勾勒出一幅幅奇异的波纹图。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测试,他终于确认了一条铁律:由吕布真印所发的政令,引发的兵器共振并非随机扰动,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富规律的节奏模式——那模式,与人的心跳几乎完全一致!
蔡式骇然醒悟,脸上交织着恐惧与崇拜。
“我明白了……将军不是在用印,他是在用‘心’下令!这些冰冷的刀枪……它们听得懂将军的意志!”
他立刻行动起来,按照新的发现,秘密调整了关中所有驻军武库中,兵器架上的“调频锚点”,使得这种“心跳共振”效应,变得更加稳定、可控,也更加隐蔽。
夜色更深,影锋营统领赵衢如鬼魅般出现在庞会身前,手中多了一只信鸽和一卷蜡丸密信。
“是刘邠的亲信,企图与弘农郡的曹氏宗族联络。”赵衢声音低沉,“信中说:九锡台若成,则关中人心尽归吕布,许都再无插手之机。恳请曹公速遣虎卫军五千,以巡边为名,陈兵潼关,向吕布施压。”
庞会接过密信,他转身对赵衢道:“不必惊动他们。伪造一封回信,就说我们已成功策反镇西府内的一名记室,他答应在九锡台奠基大典当日,引燃军中火药库,制造混乱。”
赵衢会意,狞笑道:“然后,再让这封信‘不小心’落到辛毗的亲随手上?”
庞会点了点头,嘴角浮现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让使君大人,也尝尝坐立不安的滋味。”
驿馆之内,辛毗独坐灯下。
他再次展开荀彧临行前亲手交给他的密谕,上面的字迹他早已烂熟于心:“布,性如烈马,可用而不可亲,可以重利驱之,以虚名缚之,以礼法锁其形,以猜忌乱其心。”
锁其形,乱其心……
辛毗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看来,何其可笑。
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那片碑林的方向,夜色中仿佛蛰伏着一头远古巨兽。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却又压抑之极的脚步声,从远处的军营方向隐隐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辛毗猛地推开窗户,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火光之下,从各个军营里走出的上万名关中将士,竟无一人下令,便自发地在九锡碑林前列成方阵。
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口号,只是面对着那九千多座石碑,默然伫立。
然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他们开始低声默诵碑上的名字。
一个,又一个。
万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而伴随着这诵念声,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每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刀,手中紧握的长戟,都在轻轻鸣响。
那嗡鸣声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一股洪流,仿佛是在回应着同一个心脏的跳动。
火光映照下,万刀齐鸣,如龙吟,如虎啸。
辛毗缓缓合上了手中的诏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文若……我们都错了。”
“怕的不是他造反……”
“是怕他,根本不再需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