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还是不杀?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不仅拷问着吕布,也压在城楼上每一名关中将领的心头。
数万降卒,若尽数坑杀,有伤天和,必招致天下人非议,称他吕布为新一代屠夫;若收编,人心未附,反成累赘,一旦生乱,便是心腹大患。
赵衢眼神冰冷,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上,只待吕布一声令下,他麾下的影锋营便会化作死神,将这片平原化为血色屠场。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然而,吕布的目光扫过城下那些惶恐、绝望、麻木的脸庞,他们是西凉的兵,也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
潼关血战,他们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足够惨痛的代价。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吕布的杀心将起时,他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大氅下,传出了清晰而沉稳的声音。
“开城门!”
此言一出,满城皆惊。
“传我将令!”吕布的声音不大,却携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呼啸的北风,“凡西凉溃兵,自愿缴械者,入城登记,赐粮三斗,发放路引,任其归乡!”
命令一出,连高顺、张辽这等心腹都为之错愕。
赐粮?放归?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城下的溃兵们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骚动。
他们本已做好引颈就戮的准备,却等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侯爷……此举是否太过宽仁?”赵衢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这些人皆是虎狼之辈,今日放归,他日恐为后患。”
吕布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如渊:“我不是宽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传第二道令!凡当日随梁宽叛乱者,其部众一体擒拿!罪首梁宽同党家属,全部籍没,流放北地朔方矿场,三代之内,永不赦免!”
两道命令,一宽一严,天差地别!
吕布看着赵衢,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决断:“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在我吕奉先这里,背叛,是有代价的,千金难赎!但悔过,是有门路的,一念可活!我要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人自己选,是选那条死路,还是这条活路!”
赵衢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吕布的用意。
这哪里是宽仁,这分明是用阳谋诛心!
他是在用数万人的性命,为自己的统治立下一座不可动摇的规矩!
“属下,遵命!”赵衢轰然领命,眼中的冰冷化为了炙热的钦佩。
消息如风雪般席卷了整个陇西。
三日之内,冯翊城门大开,数万西凉兵在扔下兵器后,领了粮食和路引,哭喊着“安西侯仁义”四散归乡。
而梁宽部众被当众处决,其家眷被铁链锁着押往北方的画面,也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恩威并施,雷霆雨露!
效果立竿见影。
仅仅五天后,原本还在观望的陇西十六寨,竟联合派遣使者,带着寨中所有青壮和文书户籍,前来冯翊归附。
他们不仅宣誓效忠,更是献上了八千匹膘肥体壮的西凉战马,以示诚意!
与此同时,冯翊城南,振武院的地下总控熔炉内,已是七天七夜未见天日。
工匠谋士蔡式双目赤红,须发凌乱,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魔的光芒。
在他面前的锻造台上,一柄崭新的兵器已然成型。
它不再是那张扬霸道的方天画戟,戟首的双月刃被去掉了外侧的枝杈,只留下内敛而锋利的单面月刃,与枪头完美融合,线条流畅而致命。
整个戟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细看之下,竟有无数血丝般的纹路在其中盘绕、流转,仿佛活物。
那是断戟的残骸与从九锡碑林取来的“英魂铁片”一同熔炼,经过上万次捶打后形成的奇特纹理。
“将军的心,胜过他的力……这柄戟,不能再叫‘画天’,那是要与天争锋的狂妄。”蔡式喃喃自语,拿起刻刀,在戟柄的末端,一笔一划,郑重地刻下了两个字——承志!
承载战死兄弟之志,承载关中万民之望!
随即,他又在那两个字周围,密密麻麻地刻下了七十二个细小的名字。
那是从濮阳之战到潼关血月,所有战死的陷阵营、并州狼骑的什长、队率之名。
当最后一笔落下,蔡式如释重负,捧着这柄重生的神兵,一步步走出熔炉。
此刻,吕布正在振武院的校场上,检阅新归附的西凉战马。
当蔡式捧着“承志”出现时,吕布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戟杆。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戟身的那一刻——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轰鸣,以吕布为中心,骤然炸开!
整个振武院,数以万计的兵器,无论是架上的长刀,还是库中的箭簇,无论是崭新的铠甲,还是待修的盾牌,在这一瞬间,齐齐发出剧烈的震颤!
万刃齐鸣,如山呼海啸!
仿佛不是兵器在共鸣,而是栖身于其中的无数战魂,在向它们的新王,致以最崇高的朝拜!
吕布手握“承志”,闭上双眼,感受着那股通过戟身传来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磅礴意志。
他仿佛听到了高顺的严整,张辽的锐利,赵衢的阴冷,更听到了那七十二个名字背后,无声的呐喊。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战斗。
城外十里长亭,一道孤寂的身影悄然出现,又悄然离去。
赵衢很快便收到了影锋的密报,在亭中石桌上发现了一封信和一柄样式古朴的佩刀。
信是留给吕布的,署名阎行。
“师之道,我未能全。昔日欲借曹公之势以压虓虎,今日方见,其心已远胜其力。天下之大,再无我阎兴国用武之地。刀剑归鞘,解甲归山,江湖不见。”
“侯爷,要不要派人去追?”赵衢问道。
吕布接过那柄刀,摩挲着冰冷的刀鞘,摇了摇头:“让他走吧。有些人,只有远离了战场,才能真正地活着。替我好生收着这把刀。”
他已不再需要用敌人的性命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真正的强大,是让人们心甘情愿地为你奉献一切。
凉州商豪孟他,这位曾在危急关头资助过吕布的商人,此刻正长跪于吕布面前,将厚厚一摞账册高高举过头顶。
“侯爷!此乃我孟氏三代,在凉州、关中经营三十年所积攒的全部家产!今日尽数奉上,不求封赏,只求侯爷容许小人,在匠英堂为那些战死的英魂守碑三年!”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将领无不动容。
吕布却快步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沉声道:“孟公,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但这笔钱,我不能白拿。这些英魂,也不需要你来守碑。”
他拍了拍孟他的肩膀,目光灼灼:“我要你,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片土地上,为家园拼死,是值得的!我要你,让他们的家人,活得比谁都好!”
吕布当即下令,授孟他为“关中民屯总监事”,总领关中所有荒田的开垦、商路重建及抚恤发放事宜。
孟他愣住了,随即热泪盈眶,重重叩首:“士为知己者死!小人,愿为侯爷肝脑涂地!”
夜深人静,卧房之内,烛火摇曳。
貂蝉为吕布轻轻披上一件外衣,手中却捏着一封刚刚译出的密信,神情凝重。
“是苏则从汉中传回的急报。”她的声音清冷如月光,“刘备已用黄权、法正之计,奇袭拿下了汉中。曹操震怒,已下令命征西将军夏侯渊为主帅,尽起关中之兵,西征汉中,誓要夺回此战略要地。”
她抬起眼,望向窗边那个正在用软布细细擦拭“承志”戟的男人背影。
“他们,又要来了。”
吕布的动作没有停。
他能感受到,“承志”戟身上那些血色纹路,仿佛在他的抚摸下,正微微发烫。
他头也不回,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让他们来。”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暴躁,也没有了面对强敌时的色厉内荏,只有一种如大地般厚重的自信。
“这一次,我不再躲,也不再逃。”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万人一心。”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长安废墟之上的九锡碑林,再度发生异变。
但这一次,不再是低沉的嗡鸣,而是一种清晰可辨的、强而有力的节奏,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地脉深处沉稳地搏动。
咚……咚……咚……
这心跳声,穿越了千山万水。
远在千里之外的祁连山深处,羌王迷当正与部落长老们在星空下议事。
他忽然停下话语,侧耳倾听,脸上露出无比震撼与虔诚的神色。
许久,他猛然起身,对着夜空,竟行了一个大礼。
“点燃烽燧!传我王令,全族拔营,迁徙南下!”
副官大惊失色:“大王,为何如此突然?我们去哪里?”
迷当仰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只答了一句:
“虓虎已非人间将,是山河选的主。”
风雪卷过大漠,一面崭新的、绣着狰狞虓虎图腾的纯黑色大纛,在无数羌人的欢呼声中,正缓缓升起,指向东南方的长安。
冯翊的春雪尚未完全消融,料峭的寒风中,一骑快马正自南面官道上疾驰而来,马身上满是泥浆与汗水,骑士伏在马背上,显然已是人困马乏,却依旧死死攥着缰绳,拼命催促。
他是潜伏于南郑,隶属于影锋营的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