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光熹微。
那座曾令人作呕的废弃马厩,此刻竟再闻不到一丝酸腐恶臭,唯有雨后泥土的清新。
典农中郎将丁斐领着几名亲兵前来查验,甫一踏入,便齐齐愣在当场。
厩舍之内,地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石缝里的陈年污垢都被刮得一干二净,整洁得仿若新屋。
而那清出的数车秽物,并未随意堆放,而是被吕布以一种奇特的规律,分门别类,堆叠成一个个方正的土堆,形似沙盘上的军阵营垒,彼此间留有清晰的“驰道”,井然有序,竟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丁斐瞳孔微缩,他虽非纯粹武将,却也通晓兵略。
眼前这景象,哪里是扫粪,分明是在推演一场攻防战!
他走到吕布面前,这三日,吕布未曾合眼,身形虽显疲惫,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洗去了所有浑浊,只剩下冷冽的精光。
丁斐沉默半晌,终是低声开口,声音依旧瓮声瓮气,却少了初见时的轻蔑:“司空另有考验——你需赤足负戟,步行十里,将这批军粮送至北校场。途中不得歇息,不得言语,违者,立斩。”
话音刚落,已有兵士将一杆被卸去了月牙利刃,只剩下沉重杆身的方天画戟送了过来。
吕布接过画戟,那熟悉的重量与触感,让他因过度紧绷而略显麻木的手臂,重新活了过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着众人的面,缓缓褪去脚上早已破烂不堪的囚履。
他赤着双脚,踏上了那条铺满碎石的营中道路。
时值寒冬,地面冰冷刺骨,尖锐的石子甫一接触,便在他满是老茧的脚底划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殷红的血迹瞬间印在灰白的石路上。
吕-布却仿佛毫无知觉,他将沉重的戟杆往肩上一扛,迈开了步伐。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割人的碎石,而是他曾策马驰骋的沙场。
第一程五里路,路面相对平坦。
行至中途,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皮鞭破空之声。
吕布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根刑柱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粗大的铁链缚着,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身上的甲胄被剥去,只留一件囚衣,背上道道鞭痕纵横交错,深可见骨。
是高顺!
陷阵营的统帅,他麾下最忠诚、最沉默,也最刚硬的将军!
高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艰难地抬起头,那双素来冷峻的眸子在看到吕布肩扛戟杆、赤足前行的狼狈模样时,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抹彻骨的冰冷与嘲弄。
“呵……”他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温侯,竟也学会了……跪着活了?”
吕布的脚步猛然一顿,肩上的戟杆因他肌肉的瞬间绷紧而发出一声轻微的颤抖。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烙铁,想开口解释,想告诉他自己为何要忍。
“陷阵营三百儿郎,尽数战死于下邳城头,无一人降!”高顺却不给他机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带着血沫,“唯你一人,苟活于仇敌屋檐之下!吕奉先,你若还有半点血性,便折了这杆破戟,自裁于此,去向弟兄们谢罪!”
说罢,他猛地闭上双眼,再不看吕布一眼,任由行刑的士卒将浸了盐水的皮鞭再次狠狠抽下,也再不吭一声。
“啪!”
鞭声刺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吕布的心上。
他双拳紧握,新生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万分之一。
脑海中,虎牢关下万人喝彩的万丈豪情,与成廉、魏越断头时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疯狂交织、冲撞!
“噗!”
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他猛地咬住舌尖,将那口逆血混着碎肉,硬生生咽了回去!
杀了眼前这些行刑的杂碎!
杀了这满营的曹兵!
然后死!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就要吞噬他的理智!
但他终究没有动。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高顺背上那道最深的鞭伤,将那份痛楚与屈辱,一并刻进了自己的骨髓里。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扛着戟杆,继续前行。
那一步,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沉重得像是拖着整座下邳城的尸山血海。
第二程路,遇一岔道。
岔道深处,通往安置女眷的别院。
就在吕布即将走过路口时,一声熟悉的女子惊呼伴随着男人的淫笑,如利箭般刺入他的耳中!
“蝉儿!”
吕布猛地扭头,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只见一辆简陋的牛车旁,貂蝉正被两名身着曹仁麾下军服的亲兵拦住去路。
一人正伸手去扯貂蝉的袖帛,脸上挂着狞笑:“嘿嘿,温侯既然已经降了,这般绝色美人,自然该归我们上家享用!小娘子,跟了我们兄弟,保你吃香喝辣!”
貂蝉奋力挣扎,绝美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惶与愤怒,她想呼救,可见到不远处赤足负戟、如同囚徒般的吕布,那呼喊又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泪水。
“畜生!”
吕布的血脉在这一刻彻底贲张,一股比面对高顺时狂暴十倍的杀意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肌肉瞬间隆起,脚下的碎石被他踩得迸裂四溅,肩上的戟杆一横,便要如离弦之箭般冲杀过去!
就在此时,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侧的丁斐,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用身体挡住了他的部分视线,压低了声音,快如蚊蚋:“此处设有伏兵,一步错,满盘皆输。”
电光石火之间,吕布狂怒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越过丁斐的肩膀,死死锁定在那两名亲兵身上。
金手指,那近乎本能的“武道直觉”轰然发动!
他“看”到,左边那名士兵手中的环首刀,刀身的反光有微不可查的偏移,这是肘部长期以特定角度发力的习惯所致——此人擅长近身格挡反击。
右边那人,步伐看似散乱,重心却始终落在后脚跟——这是随时准备后撤引敌的诱饵!
而在岔道两侧的矮墙之后,至少有二十张弓弩,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
这是一个局!一个比扫粪、比高顺受刑更加恶毒的局!
他瞬间判断出:若此刻出手,凭手中戟杆,有六成把握能在三息之内,夺刀斩杀一人,再挟持另一人为人质,杀出重围!
但他更清楚地知道,一旦动手,这“六成”生机,只属于他自己。
而高顺、张辽,乃至被他挟为人质的貂蝉,都将在这“六成”之外,被曹操毫不留情地屠戮殆尽!
值得吗?
为了片刻的匹夫之勇,为了男人的尊严,葬送所有人的性命?
吕布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滔天的怒火已然退去,只剩下如万年寒冰般的死寂与冰霜。
他没有再看貂蝉一眼,扛起戟杆,一步一步,从那条通往地狱的岔路口,走了过去。
背影,挺直如松。
仿佛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哀啼,与他再无关系。
最后一程,一座石桥横亘在前。
桥头,虎痴许褚,一身森然盔甲,手按环首刀,如一尊铁塔般拦住了去路。
“温侯威名赫赫,天下无双。”许褚声如洪钟,眼中却满是戏谑,“司空有令,过此桥者,须下跪叩首,以示真心归降。”
桥两岸,数百名曹军将士屏息观望,目光灼灼,等待着这头猛虎最后低头的时刻。
吕布停下了脚步。
他的双脚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步都在石路上留下一个鲜明的血印。
他看着眼前的许褚,血丝已经爬满了他的双眼,手中那根沉重的戟杆,因他用尽全身力气的紧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想起了貂蝉含泪的双眼,想起了高顺轻蔑的冷笑,想起了成廉临死前那句“主公,活下去”的遗言……
所有屈辱、愤怒、不甘、悲怆,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
最终,他动了。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弯下了膝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跪下的时候,就在许褚脸上露出胜利者笑容的刹那!
吕布那弯曲到一半的膝盖,猛然绷直!
他非但没有跪下,反而将腰杆挺得笔直,昂首挺胸,扛着方天画戟,一步踏上了桥面,从许褚身侧,径直走了过去!
“你敢!”许褚勃然大怒,‘呛啷’一声抽出环首刀,便要当场将他斩杀!
就在这时,远处城楼之上,一面小旗轻轻一挥。
许褚的刀锋,在距离吕布后颈不足三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
他回头望向城楼,只见曹操正遥遥站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镜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吕布抵达了终点北校场,他浑身浴血,赤足而立,双膝未曾弯曲分毫,宛如一尊从血海中归来的不败战神!
丁斐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声叹道:“此人……终究不是狗。”
夜幕降临,寒星满天。
吕布独坐于分给他的简陋营帐中。
他肩上,披着一件尚带着湿气的女子外袍,那是貂蝉的。
他没有擦拭身上的血污,只是静静地望着帐外那片深邃的星空,良久,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力不能破局,唯有藏锋。但我吕布终有一日,要让这天下,都仰头看我。”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沉闷而极富韵律的号子声,穿透了夜的寂静,隐隐传来。
晨雾未散,许都南墙的工地上,已响起了夯土的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