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七杆修复后的精钢画戟,整齐地竖立在南库前的空地上,仿佛一列沉默的铁甲武士。
经过连夜打磨,锈迹尽去,戟刃在晨光下泛着幽蓝的寒芒,戟身上的血槽深邃,似乎还残留着昔日战场的肃杀之气。
丁斐带着几名亲兵和参军傅干亲自前来验收。
他脸色依旧冷峻,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审视。
“试!”丁斐没有多余的废话,只吐出一个字。
两名孔武有力的士卒上前,各执一杆画戟,深吸一口气,猛然发力,狠狠劈向早已备好的合抱粗木桩!
“咔嚓!”
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发出,锋利的戟刃竟如切豆腐般,没入木桩足有半尺之深!
戟杆剧烈震颤,却无丝毫弯折的迹象,嗡嗡作响,余势不绝。
围观的士卒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丁斐眼中精光一闪,亲自走上前,伸手握住一杆戟,感受着那冰冷而坚实的手感,以及其中蕴含的沛然力道。
他缓缓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好,很好!”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一身布衣、满手油污的吕布身上,声音洪亮地宣布:“即日起,温侯代管许都军械整修诸般事宜,凡南库废械,皆由你甄别、修复,每月一报,上呈可用之器名录!”
此令一出,全场哗然。
这已不是一个看管废铁的苦役,而是掌管军械再生大权的实职!
虽官阶未提,但其中分量,天差地别。
傅干不动声色,却在随身的竹简上迅速提笔记下:“始授实务,非虚养矣。”看向吕布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复杂。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大营。
胡车儿正在营帐中与几名西凉出身的力士角力赌酒,听闻此事,当场将手中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勃然大怒。
“一个拣选废铜烂铁的降虏,也配管军器?丁将军莫不是老糊涂了!”他虬结的肌肉愤怒地鼓起,脸上满是羞辱,“我等为司空效死力,不过一校尉,他一个三姓家奴,凭什么大出风头!”
“胡大哥,这口气咱们可咽不下!”一名力士粗声粗气地附和,“不如晚上去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许都大营,是谁的地盘!”
胡车儿眼中凶光一闪,一拳砸在案几上:“说得对!他不是宝贝那十七杆破戟吗?老子今晚就去把它们全砸成废铁!看他还拿什么去邀功!”
是夜,月黑风高。
胡车儿纠集了四名心腹力士,五人皆是军中以蛮力着称的壮汉,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南库之外。
库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豆大的灯火。
五人相视一眼,狞笑着一脚踹开大门,闯了进去。
“吕布,你爷爷们来……”
叫嚣声戛然而止。
只见空旷的库房中央,吕布正背对他们盘膝而坐。
他面前,那十七杆画戟森然排列。
而他的手中,正持着一杆未曾安装利刃的白蜡戟杆,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圆融的轨迹,在身前缓缓舞动。
那戟杆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蛟龙探爪,明明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压迫感,仿佛在与周遭的空气、与那十七杆画戟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听到动静,吕布的动作并未停止,只是头也不回地冷冷道:“要毁它们,先问过我手中这根棍子,答不答应。”
“装神弄鬼!”胡车儿被他这副高深莫测的姿态激得怒火中烧,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向那根戟杆,“我倒要看看,你这降将有几斤几两!”
然而,当他手指触及戟杆的瞬间,脸色骤变!
他感觉自己抓住的不是一根木杆,而是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山岳!
无论他如何发力,青筋暴起,用尽了平生引以为傲的巨力,那戟杆依旧按照它原有的轨迹,不疾不徐地划过一个圆弧。
他整个人,竟被这股看似缓慢、实则无可撼动的力量带动得踉跄一步!
“一起上!”胡车儿又惊又怒,脸上挂不住,对身后四人低吼道。
四名力士一拥而上,五只大手死死攥住戟杆的不同位置,五人合力,试图将其从吕布手中夺下!
库房外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巡夜的士卒,一时间,闻讯而来的兵士越聚越多,将库房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连丁斐都被惊动,匆匆赶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角力关头,吕布忽然松手,向后滑退一步。
胡车儿五人发力过猛,齐齐向后跌倒,撞成一团,狼狈不堪。
吕布看着他们,脸上毫无波澜,淡淡开口:“匹夫之勇,有何可夸?不如这样——你们五人,合力舞动五杆废戟,我一人,执一杆完整画戟。我们不比招式,只比谁能坚持到最后不脱手。”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这是何等狂妄的疯言疯语!
五人合力舞戟,疲劳可以轮换分担,他一人独对,体力消耗是五人的数倍!
这根本就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胡车儿从地上爬起,喘着粗气,只觉受到了更大的侮辱:“好!吕奉先,这是你自找的!输了,你便跪下给我等磕头认错!”
“可以。”吕布言简意赅。
丁斐眉头紧锁,本想喝止这场闹剧,但看到吕布那平静如渊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看看,这个昔日的飞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挥了挥手,沉声道:“点一炷香,以为计时!”
五杆沉重的废戟被抬了进来,胡车儿五人狞笑着各执一杆。
吕布则随手从那十七杆新戟中取出一杆,单手持握,稳如泰山。
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起!”
随着一声令下,六人同时开始以最基础的劈、刺、撩等动作舞动长戟。
起初,胡车儿五人仗着人多力众,舞得虎虎生风,吼声震天,气势上完全压倒了沉默不语的吕布。
但随着时间推移,异变陡生。
香燃过小半,胡车儿五人的额头已见汗珠,呼吸也开始粗重。
他们虽能轮流发力,但五杆戟的节奏杂乱无章,彼此的力量互相干扰,消耗远比预想中要大。
反观吕布,他每一次的挥动都仿佛不费吹灰之力,戟刃划破空气,发出的不是尖锐的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富有节奏的嗡鸣。
他的呼吸与这嗡鸣声完美合一,整个人与手中的画戟融为一体,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疲态。
香燃过大半,胡车儿五人已是汗如雨下,双臂颤抖,手中的废戟重如山岳,每一次挥舞都像是在和自己较劲,动作早已变形。
终于,“哐当”一声,一名力士再也支撑不住,废戟脱手落地。
仿佛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剩下的四人也接二连三地力竭,兵器纷纷坠地。
场中,唯有吕布依旧稳稳站立,手中的画戟斜指地面,寒光凛冽。
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
那炷香,还未燃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吕布。
胡车儿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的力气,怎会……怎会如此……”
吕布缓缓收戟,目光扫过他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不是我强,是你们不懂兵器的呼吸。每一件兵器都有它的节奏,顺之则省力,逆之则自耗。你们握着它,却只把它当成一块死铁,它自然也会把你们当成死人一样对待。”
一番话,玄之又玄,却又直指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在场的士卒,无不震撼。丁斐更是目光闪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次日,秦宜禄借着送饭的机会,战战兢兢地递上一封用丝绢写的密信。
信是杜氏托人辗转传出,言辞凄切,诉说其在曹府虽名义上得配关羽,实则备受冷遇,无依无靠,日夜思念旧情,盼君记取。
吕布阅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回信,只是将丝绢焚于灯火。
当晚,他悄然来到貂蝉那简陋的偏院。
只见月光之下,貂蝉正坐在窗前,借着清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裙。
那裙角处,精心绣着一朵已经褪色的牡丹——正是当年虎牢关下,他们初遇时,她鬓边所戴的花样。
吕布心中最柔软处被轻轻触动,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枚从修复的重甲上拆下的铜钉,走到窗边,亲手将其钉在了窗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貂蝉听到声响,回眸看来。
吕布指了指那枚铜钉,用口型无声地说道:“若有变故,敲它三下。”
貂蝉冰雪聪明,瞬间会意,含泪点了点头。
深夜,李孚悄然来访,神色激动地摊开一张从故纸堆里翻出的残破图纸:“温侯,你看!这是我从前朝武库遗档中找到的,冀州袁氏曾秘制的‘震甲锤’设计图!此锤中空,内有滚珠,配合特定频率的敲击,可引发金铁共振,不破其表,而碎其内!若能将此法与你所说的‘鸣镝箭’之理结合……”
话未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压抑不住的野心火花。
吕布低声道:“现在,我们还不能杀人。”他顿了顿,”
月末汇报之日,吕布呈上了一份详尽的《许都废械可用录》。
竹简上不仅列明了那十七杆画戟,更详尽分析了库中各类残兵,预测在三个月之内,通过修复、改制、拆解重组,将有三百二十六件大小军械可堪再用,预计可节省新铸冶铁开支折合三千斛粟米!
丁斐看着这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的报告,大为惊喜,当即下令赏赐酒肉,犒劳所有参与修复的工匠与苦力。
宴席间,酒过三巡,参军傅干端着酒杯,状似随意地走到吕布面前,笑着试探:“温侯精通利器,竟甘于日日与这些废铜烂铁为伍,实在令人佩服。只是不知,温侯心中,真就满足于此职吗?”
吕布抬头看了他一眼,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抹了下嘴唇,哈哈一笑:“傅参军,你说,同样是一把戟,有的人把它当柴火烧,有的人却把它当性命来护。这其中的分别,在哪里呢?”
傅干一怔,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吕布不再理他,起身离席。
夜深人静,他独自返回南库。
库房中,那十七杆画戟静静伫立,寒气逼人。
他伸出手,依次抚过每一杆冰冷的戟身,如同抚摸着自己最忠诚的战士。
“快了……”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滚烫,“你们等着,我也快醒了。”
月光从高窗投下,将十七杆画戟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倒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宛如一支沉默的骑兵阵列,蓄势待发。
黎明时分,许都大营的号角声准时吹响,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数千名刚刚入伍的新卒,身着崭新的甲胄,手持着两天前才从武库中领出的崭新长矛,精神抖擞地在校场上集结。
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庞和雪亮的矛尖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朝气蓬勃,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