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坠落的“滋滋”声,仿佛是这场惨烈厮杀最后的尾音。
吕布的视线从画戟上移开,缓缓扫过这片冰封的炼狱。
尸骸枕藉,血染冰河,袁军的旗帜被折断,半浸在融化的血水里,像一条条垂死的烂鱼。
一切都如预想般发生了。
可是……预想是什么?
吕布的眉心紧紧锁起,一股强烈的割裂感攫住了他。
他记得自己冲锋陷阵,记得手中画戟撕裂血肉的触感,却唯独想不起为何要这么做。
那种驱动他杀戮的、燃烧胸膛的滔天恨意,此刻竟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冰冷而空洞的沙滩。
“将军,我们胜了!大获全胜!”张辽策马奔来,满脸的血污也掩不住那份发自肺腑的狂喜,“初步清点,斩敌逾三千,俘获战马两千余匹!最重要的,是烧了文丑十万大军三月之粮!”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曹营诸将的心上。
三百破千军,火焚十万粮!
此等战绩,堪称神迹!
然而,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吕布,那双本该闪耀着胜利光辉的眸子,却是一片死寂的茫然。
他看着张辽兴奋的脸,脑海中却无论如何也勾勒不出此人的姓名,只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与信赖。
“……做得好。”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
曹性策马靠近,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忧虑:“主公,您……还好吧?”
吕布转头看向他,眼神空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猛地一夹马腹,赤兔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向赤焰埠的方向奔去。
望着他那虽然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与脆弱的背影,高顺与曹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
战神,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捷报如雪片,一日之内飞抵许都。
司空府内,曹操手持战报,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最后忍不住抚着短须,仰天大笑:“好!好一个吕奉先!孤让他去咬狼,他竟能替孤把整头狼都给吞了!哈哈哈!”
帐下荀彧、郭嘉等谋主亦是面露喜色。
白马津一役,不仅解了东郡之围,更重创了袁绍军的锐气与后勤,为即将到来的官渡决战,争取到了无比宝贵的战略主动。
“主公,吕布此番立下不世之功,当重赏,以安其心,并昭示天下,主公有容纳天下英雄之量。”荀彧拱手进言,语气沉稳。
郭嘉却摇着羽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文若所言极是。不过,饿狼凶猛,堪以驱使,但若喂得太饱,怕是会忘了谁才是主人。”
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眼中的欣赏与喜悦,在刹那间被一抹深不见底的幽暗所取代。
他将战报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火焚十万粮”几个字上缓缓划过,动作轻柔,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是啊,三百残兵,竟能搅动河北风云,让袁绍损兵折将,颜面尽失。
这柄名为“吕布”的利刃,锋利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今日能为他斩文丑,明日……会不会调转枪头,对准自己?
下邳城头,那个男人如魔神般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曹操的脑海。
沉默良久,他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雄主应有的微笑。
“奉孝所虑,正合孤意。”他朗声道,“传孤之令,晋吕布为破虏将军,赏金千两,绢千匹!另,密召虎豹骑统领李典。”
李典应声而出,单膝跪地:“末将在!”
曹操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李典身上,声音陡然转冷,细若蚊蝇,却字字如冰:“传令兖州、青州各郡县,即日起,暂停对赤焰埠破虏营的一切粮草军械补给。”
李典心中一凛,不敢多问,只沉声应道:“遵命!”
曹操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这才重新看向帐下诸将,笑容和煦:“去,准备庆功酒宴!孤要亲自为温侯上表请功!”
李典躬身退出大帐,门帘落下的瞬间,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帐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曹操那张含笑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如此高深莫测。
他心中暗叹一声:功成之日,便是疑始之时。
这头猛虎,终究还是被主人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赤焰埠,庆功的篝火燃得正旺。
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焰中,发出“滋滋”的声响,酒肉的香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驱散了连日血战带来的疲惫与寒意。
张辽、高顺等人正与麾下将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高歌,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辉煌胜利。
唯有主座角落里的吕布,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动眼前的酒肉,只是独自一人,反复摩挲着那顶摘下的、遍布划痕的头盔。
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头盔的内壁,仿佛在感受那些早已被汗水浸透、凝结成块的沙粒。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火牛阵奇袭的,也不记得曹性是如何在万军丛中射落帅旗,为他争取到那致命的喘息之机的。
他甚至在方才,将前来敬酒的裨将孙萌,错认成了早已死在下邳的旧部魏续。
记忆,像被撕碎的画卷,只剩下一些混乱而血腥的碎片。
他越是努力去想,头颅深处就越是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模糊。
一只温润、纤细的手,轻轻覆在了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上。
“奉先。”
是貂蝉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屏退了左右的侍女。
月光下,她清丽的容颜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将士们都在为您欢庆,您为何在此独坐?”
吕布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仿佛有些陌生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
貂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头盔上,心中了然。
她没有再追问,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布包裹的小方块,轻轻放在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块暗红色的、边缘已经烧焦的布料,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兽纹,正是吕布当年那件威震天下的百花战袍的残片。
“你还记得这个吗?”貂蝉的声音轻柔如水,却带着一股直抵人心的力量,“下邳城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从废墟里,只找到了这一块。”
吕布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熟悉的布纹,冰冷的、粗糙的、带着焦糊气息的触感,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混沌的浓雾!
轰——!
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冲天的火光,女人的哭喊,孩童的哀嚎,兵刃的碰撞,城墙的坍塌……
“那夜……大火烧了三天。”他瞳孔猛地一缩,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记忆的碎片,开始艰难地聚合。
虽然依旧模糊,但那份被烈火焚城的绝望与痛苦,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冲入宴会,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也打断了吕布艰难的回忆。
“报——!紧急军情!”
斥候单膝跪地,声音急促:“文丑单骑逃回黎阳大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拔剑斩杀了监军逄纪派去‘慰劳’的使者,并怒吼‘粮断非战之罪!汝等坐观成败,皆是鼠辈!’”
“他还说……”斥候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了吕布一眼,才继续道,“他还说,誓要重整兵马,哪怕是去借黑山贼张燕的人头,也要踏平赤焰埠,用您的人头祭奠颜良!”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斥候又补充道:“据我们在黎阳的探子回报,张燕的使者当时恰好就在场中,目睹了全过程后,未发一言,当夜便悄然离席,带人南渡黄河,去向不明!”
貂蝉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她立刻意识到,文丑虽败,但那份被羞辱和仇恨点燃的复仇之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一个被逼到绝境、不惜与黑山贼为伍的疯子,远比一个统领八千精骑的大将更加危险。
她当机立断,执起吕布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吕布低头一看,是“回帐”。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貂蝉,压下脑中的混乱,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貂蝉铺开一张简易的地图,烛火摇曳,将她的侧影拉得修长。
“奉先,”她不再有任何迂回,直入主题,“我们现在有三条路可走。”
“一,固守赤焰埠,向许都请援,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也会将主动权完全交到曹公手中。”
“二,主动上表,请缨征讨盘踞在河北与并州交界的黑山贼。一来可以师出有名,继续扩充实力;二来可以将曹公的猜忌和袁绍的仇恨,都转移到张燕身上。”
“三,借此大胜之威,向朝廷请求划定一块地方,让我们屯田自治,养兵自重。这是最冒险的一步,等同于向曹公摊牌,要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三条路,三条截然不同的命运。
吕布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地图上游移,最终,他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圈住了第二条。
而后,他在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我不避战,也不能让人觉得我怕战。”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一如他此刻虽身心俱疲、却不肯示弱分毫的决绝。
决策既定,整个赤焰埠大营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李孚奉命将缴获的两千副袁军铠甲连夜改造,用特制的赤红色大漆反复涂刷,并在每一副胸甲上,都用烙铁烫印出两个张扬的篆字——“赤焰”!
孙萌则在军中推行严酷的“轮战制”,规定日后每场战斗,最多只可动用六成兵力,剩下的四成必须轮流休整、训练,确保部队永远留有预备队和恢复元气的时间。
而曹性,则从降卒和死囚中秘密挑选了十八名悍不畏死的勇士,不练战阵,不练骑射,只专习潜行、下毒、刺杀之术。
他们是吕布的影子,是悬在文丑头顶的一柄无形之刃。
整军经武的数日里,吕布每日黄昏,都会独自一人登上营寨的望楼,远眺北方那条冰封的黄河。
他依旧戴着那顶头盔,任由寒风灌入,头盔内“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成了他对抗脑海中那片无尽空洞的唯一慰藉。
七日后,许都的特使终于抵达。
在高高搭起的将台上,使者展开明黄的诏书,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朗声宣读:
“……破虏将军吕布,勇冠三军,谋定后动,于白马津以三百破八千,火焚袁逆十万军粮,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晋吕布为‘镇东将军’,假节钺,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钦此!”
“镇东将军!假节钺!”
“吾皇万岁!将军威武!”
台下,数千将士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震四野。
手持节钺,意味着生杀大权在握;都督青、兖,更是名义上的一方统帅!
这是曹操麾下外姓将领,从未有过的荣耀!
然而,就站在吕布身后的貂蝉,目光却死死地锁在使者递过诏书时,那诏书背面一角用朱砂笔写就的一行小字上。
那行字,只有短短八个字——“事毕即归许都述职”。
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封赏,这是调虎离山!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高台上那个手持代表无上权力的节钺,迎着风雪,身姿威严如神只的男人。
他,看懂这背后的杀机了吗?
就在此刻,为庆贺晋升而准备的仪仗鼓乐轰然响起!
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貂蝉清晰地看到,吕布那张被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听到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喃喃道:
“刚才……他们是在叫我吗?”
话音未落,远处苍茫的风雪中,一道孤零零的黑影策马狂奔,方向直指北方。
那骑士的腰间,赫然悬挂着一柄沾染了无数血迹、却依旧擦拭得雪亮的佩刀——正是颜良的旧物。
复仇的火种,正借着风势,奔向更远的地方,准备燃起一场新的燎原大火。
朝廷嘉奖的仪典喧嚣落幕,夜色渐深,赤焰埠的中军大帐之内,灯火却依旧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