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埠的中军帐内,死寂得能听见雪落压断枯枝的微响。
吕布坐在帅案后,帐内未燃一灯,唯有案上那顶冰冷的凤翅紫金冠,反射着帐外风雪的惨白微光。
他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头盔的内衬,那些曾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细砂,此刻被汗水与寒气浸透,凝结成一片毫无生气的坚硬冰块。
那曾如潮汐般抚慰他心神的沙沙声,如今只剩下指尖划过硬块时,微弱如垂死喘息的刮擦。
他闭上眼,竭力想在脑海中重构文丑坠入冰渊的那一幕。
那本该是他武人生涯中又一笔浓墨重彩的功绩,是他洗刷污名的关键一步。
然而,记忆的画卷上,那最核心的位置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只记得风很大,笛声很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文丑最后绝望的表情,想不起自己究竟用何种言语,将那河北名将最后的精神支柱彻底击溃。
那段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他脑中硬生生剜去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再次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掀开。
一阵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一个娇小的身影随之闪进。
貂蝉身上还披着一件沾满雪花的玄色斗篷,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
她绝美的脸庞在昏暗中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明眸,此刻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焦灼。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行礼,而是快步走到案前,将手中紧握的一卷竹简“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夫君!”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只剩七日了。”
吕布的目光从空洞的头盔移向那卷竹简。
竹简的边缘带着明显的焦黑,显然是从火中抢出。
更奇特的是,上面并非墨书,而是一根根极细的红色丝线,以一种极为精巧的手法,拓印出了一个个蝇头小字。
这是影帐的最高密令——“飞针走线”,只有在无法用笔墨、来不及誊抄的绝境下,影帐的女使才会用随身携带的绣花针线,将情报原文以针脚的形式一针一线地“绣”在布帛或竹简之上。
“这是什么?”吕布的声音沙哑。
“郭嘉的《平叛七策》。”貂蝉的指尖划过那些红色的丝线,“阎象那个老狐狸,被郭嘉召去密谈,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我安插在他身边的小侍女,早将这七策的内容用绣线拓印了下来。”
吕布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一把抓过竹简,借着窗外微光,逐条读了下去。
“其一,擢其部将,分其兵权……”
“其二,厚赏其功,使其骄纵……”
“其三,散流言于军中,谓布将反……”
他的目光越读越冷,当看到第三条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见暴怒,只有一片森然的冰寒。
“好一个郭奉孝。”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原来,斩文丑,平八千袁军,换来的不是信任,而是早已织好的绞索。”
他抬头望向貂蝉,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凶光:“蝉儿,你说,若我现在就提着画戟,杀回许都,将这《七策》扔到曹操脸上,他们是会信我清君侧,还是会坐实我吕奉先再次反叛?”
貂蝉摇了摇头,眸光清冽如冰:“夫君,你若走那一步,便正中郭嘉下怀。这七策,环环相扣,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要你亲手为自己打造一座无法翻身的坟墓。他要你自证其罪!”
窗外,风雪陡然加剧,猛烈地扑打在营帐之上。
那十七盏不知何时亮起的潜伏灯火,在狂风中忽明忽暗,宛如十七只窥探着帐内风暴的鬼眼。
吕布沉默了。
良久,他将那卷“血色”的竹简缓缓卷起,紧紧攥在手心。
这一刻,头盔里的鬼魅,与心中的猛虎,第一次达成了诡异的和平。
他不再去纠结那段失去的记忆,因为一场更凶险、更真实的棋局,已经摆在了眼前。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李孚便行色匆匆地前来求见。
“将军,军械库出了点异状。”李孚是个务实的将领,向来不喜废话,“昨日从降卒中新调入的两名锻匠,有些不对劲。他们的动作看似卖力,但无论是挥锤的力道,还是淬火的时机,都与其他工匠的节奏格格不入。”
话音刚落,曹性也从帐外走了进来,沉声补充道:“我已暗中观察他们一夜。其中一人左肩有陈年箭伤,却故意迎着风口做事,毫不避讳;另一人登记的明明是右利手,吃饭时却下意识地用左手拿筷。破绽太多,伪装得太刻意了。”
吕布静静地听着,双目微闭。
他没有立刻下令抓人,而是催动了那股源于“人器合一”的奇异感知。
瞬间,他过往战场上所感受到的、成千上万种兵器与使用者交融的“性格震律”,在他脑海中汇聚成一幅无形的频谱图。
刚烈者的刀,其震律急促如奔雷;阴忍者的剑,其波动滞涩如死水;而那些心怀鬼胎、刻意伪装的人,他们手中的兵器所发出的震律,则如同绷断的琴弦,时而尖锐,时而沉寂,充满了断裂与不谐。
他猛然睁开双眼,一道精光爆射而出!
“这两人,是‘断弦之音’。”
当夜,吕布以查验新制兵器成色为由,将那两名锻匠单独召至帐前。
熊熊的火炉旁,两人正奋力挥锤,打造着一柄环首刀。
吕布背着手,看似随意地踱步,口中却状若无意地说道:“昨夜有斥候来报,说有黑山贼的余孽,意图联络文丑残部南下,想必是盯上了我们缴获的这批军械。”
话音未落,其中一名锻匠的右手猛地一颤,手中铁锤的落点,竟偏移了足足三寸!
“当!”一声刺耳的杂音。
吕布却仿佛没有看见,只是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继续打,务必在天亮前,再赶制出五十柄环首刀。”
他转身离开,却对早已埋伏在暗处的曹性递去一个眼神。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果然,那名右手颤抖的锻匠悄悄溜出营地,在约定好的枯树下,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交给了另一个黑影。
黑影得手后,迅速向北遁去。
曹性如鬼魅般出现,悄无声息地结果了那名负责传递的黑影,将密信带了回来。
吕布展开密信,上面的内容不出所料:“温侯疑心日重,屡次试探,或已察觉。恐不日将勾结刘备,以为外援。”
“勾结刘备?”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取过笔墨,竟模仿着一种粗犷豪放的笔迹,另写了一封伪书。
信中以黑山贼首张燕使者的口吻,言称:“奉玄德公(刘备)密令,约温侯共举大事,先取兖州为基业,事成之后,与玄德公南北夹击许都!”
写罢,他又命李孚取来火漆。
李孚不解其意,吕布却让他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将火漆印处理得看似全新,实则只要用温水浸泡,便可无损复原。
“这是要做什么?”李孚满心困惑。
“请君入瓮。”吕布将伪信重新封好,交到李孚手中,“明日,许都留守校尉王必会来巡查军备,你如此这般……”
翌日,王必果然前来“巡查”,并在李孚的营帐内“偶然”搜出了这封“惊天”密信。
王必大惊失色,不敢怠慢,立刻派遣心腹,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信送往许都。
而吕布,则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怒斥李孚“监察不力,妄造谣言”,下令将他关押一日,以儆效尤,做足了全套戏码。
七日期限的最后一日。
许都的消息终于传来:曹操在收到密信后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彻查朝中所有与刘备有过来往的“逆党”,并紧急召回正在外地的夏侯惇,命其亲率精锐加强许都防务,整个许都风声鹤唳!
那份指向吕布的《平叛七策》,在真正的“叛乱”威胁面前,被暂时搁置了。
与此同时,司空府内,卧病在床的军师祭酒郭嘉,听完属下的汇报,久久没有言语。
他缓缓从病榻上坐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光彩。
他望向北方的天空,低声自语:
“……他没按我给的棋路走。反而,给我摆了一局新的。”
赤焰埠,阴冷潮湿的地窖中。
那两名被剥去外衣的细作,被死死地绑在铁架上,冻得瑟瑟发抖。
吕布缓步走下台阶,蹲下身,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脸颊,那动作,竟带着几分戏谑的温柔。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他很聪明,算计得也很好。”吕布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般砸在两人心头,“可惜,这次他算漏了一点:被逼入绝境的猛虎,不仅能撕碎敌人,还能学会……咬断陷阱。”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两个面如死灰的细作一眼。
风雪之外,一只信鸽迎着寒风,破空南去。
它的羽尾上,绑着一朵用白色丝绸扎成的、小小的梅花——影帐最高密令,“白梅令”正式启动:全面监控许都一草一木。
一场由吕布亲手掀起的风暴,正以超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向着汉室的权力中心席卷而去。
而在许都城内,这股看不见的政治暗流,正悄然催生着一曲即将传遍士林的全新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