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郭嘉心底渗出的寒意。
他指尖的颤抖,并非因为病体虚弱,而是源于一种智谋被人从根基上瓦解的战栗。
他算计了吕布的勇,算计了吕布的莽,甚至算计了吕布死后的价值,却唯独没有算到,一头被拔去獠牙的猛虎,竟能学会用人心来铸造更锋利的爪牙。
这盘棋,他以为自己是执子者,吕布是盘中困兽。
可现在他惊恐地发现,吕布根本没有在棋盘上与他争一城一地,而是直接掀翻了棋盘,并且告诉天下人:我,才是规矩的制定者。
许都,司空府。气氛凝重如铁。
曹操端坐于主位,面沉似水。
他的指节一下下地叩击着案几,那上面摊开的,正是从高览尸身上搜出的,审配亲笔所书的密信。
信中“共分青、兖”的字眼,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在每一位在场曹营重臣的眼中。
“一派胡言!”性如烈火的程昱猛地踏前一步,声若洪钟,“吕布虽侥幸未死,然其屡胜而不报,擅自攻取黎阳,此与划地割据何异?更何况,他还私藏此等谋逆铁证,其心叵测,昭然若揭!主公,布狼子野心,不死不休,宜速发大军,趁其立足未稳,一举讨之!”
这番话掷地有声,代表了曹营内部最主流的声音。
对于吕布,绝大多数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三姓家奴”上。
如今他手握重兵,占据要地,还拿捏着袁氏余孽反攻的证据却秘而不宣,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在待价而沽,是叛乱的前兆。
然而,程昱话音未落,殿外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惶:
“急报!司空!大事不好!”
曹操眉头一拧:“讲!”
“驻防都城外围的……朱灵将军,于今晨卯时,尽起本部两千骑兵,脱离防务,已……已向北,往黎阳方向去了!”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补充道:“朱将军……朱将军离营前,传话于各营,称‘不忍见忠勇之将,蒙冤受戮’!”
“轰!”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朱灵是谁?
他虽是袁绍降将,但归降后一直安分守己,被曹操委以许都外围的防务,是用来制衡和监视其他降将的一枚重要棋子。
如今,这枚棋子竟然在吕布“身死”又“复生”的节骨眼上,公然“叛逃”,而且打出的旗号竟是为吕布鸣不平!
这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主张立刻征讨吕布的人脸上。
程昱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寂静中,只听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呵……呵呵……”曹操怒极反笑,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的脸,最终定格在北方的地图上,声音里带着一股冰冷的赞赏,“好个温侯!好一个吕奉先!我曹孟德还没派人去找他的麻烦,他倒先从我这儿,把人给勾走了!这是在逼我啊……”
黎阳,赤焰埠中军帐。
寒风卷着雪沫,拍打着厚实的牛皮帐篷。
帐内,朱灵卸下全身甲胄,单膝跪地,头颅深垂:“末将朱灵,擅离职守,迟来一步,请将军责罚!”
他身后,是几名同样跪倒的亲信校尉,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决绝与忐忑。
吕布并未立刻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同僚,如今的“叛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朱将军,你不是来投我,是来救你自己。”
一句话,让朱灵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吕布的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许都之内,降将如履薄冰。我若真死在赤焰埠,下一个被猜忌、被清算的,会是谁?是你,还是张合?曹孟德的天下,容得下俯首帖耳的狗,却容不下有獠牙的狼。你今日此来,是赌吕布这头狼,能护得住你们。”
朱灵心头剧震,冷汗涔涔而下。
吕布所言,字字诛心,句句都说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这才骇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不是那个只知恃勇斗狠的匹夫。
“末将……末将愿为将军效死!”朱灵再度叩首,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起来吧。”吕布亲手将他扶起,“从今日起,没有降将,只有同袍。”
当夜,两人密议彻夜。
第二日,黎阳城上演了惊人的一幕。
吕布命李孚将缴获自高览部的数千套战甲全部连夜改造,用黑漆覆盖了原本的袁军标识,并在每一副甲胄的胸口,用朱砂烙印上一个硕大的“忠”字。
这支崭新的“忠字营”,被吕布悉数赐予朱灵及其部众。
随后,吕布召集赤焰营与朱灵部共计近万兵马,于那块刻满阵亡将士名字的石碑前,当众宣布:
“自今日起,赤焰营不独属我吕奉先一人!凡天下间,愿抗击暴政苛税、愿守护百姓乡里、愿为袍泽兄弟两肋插刀者,皆可入我营中,皆为我袍泽手足!这‘忠’字,不为忠于某一人,不为忠于某一姓,而是忠于天下大义,忠于黎民百姓!”
声浪滚滚,传遍四野。
那些刚刚换上新甲的朱灵部众,看着胸前鲜红的“忠”字,再看看前方那块刻着死者姓名的石碑,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与不安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荣耀感。
军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凝聚、升华。
消息传回许都,引起的震动甚至超过了朱灵的叛逃。
连曹操麾下最精锐的虎豹骑中,都有士卒私下议论:“若真有这般不问出身、只讲义气的主公,何须在此寄人篱下,日夜提防被当做弃子?”
人心如水,已然开始改道。
与此同时,许都城内,一张无形的网也悄然收紧。
“姐姐,阎象先生传来绝密通报!”一名影帐女使匆匆进入织坊密室,将一卷帛书递给貂蝉。
貂蝉展开一看,眸光瞬间变得冰冷。
“郭嘉拟上《清君侧疏》……称‘今有奸佞蛊惑圣听,妄图以流言动摇国本’,欲将所有散播‘虓虎谣言’之人,一体定为乱党,借此株连清洗朝中同情奉先的士人集团……”
好一招毒计!
郭嘉釜底抽薪,是要将吕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舆论优势,直接打成“奸党作乱”,从法理上彻底掐死。
“不能让他得逞。”貂蝉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当即下令,“立刻启动‘白梅预警’!所有密线,即刻启用褪色墨水书写,将这道消息散播出去,内容统一为——郭嘉欲兴大狱,屠戮言官,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命令一下,遍布许都各个角落的“织女”、“绣娘”、“茶姬”们立刻行动起来。
三日之内,风向陡转。
先是名士王粲突然称病,闭门谢客,以示无声的抗议。
紧接着,素来以刚直闻名的大儒孔融,竟在一次司空府的宴席上,借着酒意,当众痛斥:“昔日董卓焚杀忠良,致天下沸反。今有谋主欲效仿之,再焚沮授,复杀忠谏,魏公难道要步董卓之后尘吗?!”
满座皆惊,曹操脸色铁青。
消息如野火般迅速扩散。
更有甚者,不知从何处起,流民孩童间开始传唱一首诡异的童谣:
“谋士怀里藏药罐,将军头上戴孝冠。谁在朝堂说真话?唯有北望赤焰寒。”
童谣直指郭嘉病弱之躯与吕布“死而复生”之事,将两者对立,暗指朝中无人敢言,真相只在北方的赤焰营。
军师府内,郭嘉听闻童谣,气血攻心,猛地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嘶声道:“我非要杀人,我是要为止乱!”
然而,就连他最亲信的幕僚魏攸,也面带忧色地劝道:“祭酒,此时万万不可动手!‘屠戮言官’之名一旦坐实,必将激起朝野内外共愤,届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郭嘉被彻底将死在了自己布下的局中。
就在许都的暗流汹涌到顶点之时,一封来自黎阳的亲笔书信,却以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打破了僵局。
这封信,由吕布亲笔所书,用的不是官方的驿传,而是通过影帐的渠道,绕开了曹操的耳目,分别送往了洛阳的旧汉公卿、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权,乃至蜀中的刘璋等各路豪强手中。
信中,吕布不辩忠奸,不诉冤屈,只用最朴实的语言,陈列了七件事:
一,救万千流民于冰封冻土;
二,焚袁绍贼粮以解黎阳之围;
三,赦免数千降卒而不行杀戮;
四,收养战死孤寡并发放抚恤;
五,严令部属不得劫掠,开春即行屯田;
六,为每一位阵亡将士立碑铭记;
七,吸纳“叛将”朱灵,许以同袍之义。
信的末尾,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野心勃勃的宣言,只有一句沉甸甸的话:
“某吕布虽出身鄙野,不识经义,然不敢忘人之所以为人。”
书信传开,天下舆论为之骤变。
江东,孙权将信读罢,久久不语,最终对身旁的周瑜长叹道:“此人若能摒弃旧习,持之以恒,他日成就,未可知也。若生于太平之世,当为国之柱石。”
许都城内,就连曹操的贴身心腹、负责游说之事的蒋干,私下里也不禁对同僚低语:“如此人物,杀之,委实可惜;可若纵之,终为心腹大患。难,太难了……”
深夜,军师府。
郭嘉独自一人坐在孤灯之下,寒风从窗缝挤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他望着书案上那份早已写好,却再也送不出去的《清君侧疏》,以及旁边一份刚刚拟定的,针对吕布的第八策草稿。
他枯瘦的手指拿起笔,在草稿上重重一划。
“我以为……能把他逼成一头失去理智的疯子,或是一个摇尾乞怜的懦夫。”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却没想到,他学会了……怎么去做一个‘人主’。”
窗外,风停雪歇,夜空格外清朗。
一只信鸽无声地掠过深蓝色的天幕,它小小的脚环上,绑着一朵用红丝线精心编织的梅花——影帐最高密令变更的标志。
旧的指令已被烧毁,新的指令只有八个字:
“筹建根基,待时而动。”
黎阳城头,那三百七十二个名字的石碑下,十七盏长明灯被悄然点亮,在寒夜中熠熠生辉,遥遥映照着司空府沙盘上那一片由赤焰点燃的北方大地。
七日棋局,至此终焉。
活人,已落下最后一子。
而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