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上,那三百石的亏空,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每月准时出现,不多不少,精准得令人发指。
这绝非寻常的鼠蚁偷盗、仓储腐败,而是一种有预谋、有组织的精准放血!
以鄃城目前的屯田规模,日耗百石已是极限。
这三百石,等于每月凭空多养了三天的兵!
长此以往,不等袁绍大军南下,鄃城便会自行崩溃。
蒋济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这已不是简单的账目问题,这是悬在鄃侯府头顶的一把刀!
他正欲起身,将这惊天发现禀报吕布,一名侍女却悄然入内,手中捧着一个檀木食盒。
“蒋主簿,夫人命婢子送来宵夜。”侍女放下食盒,却并未离去,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本封面微黄的旧账册,轻轻放在蒋济面前,“夫人说,这本账,或许能解主簿疑惑。”
蒋济一愣,打开账册,瞳孔骤然收缩!
这本账册的记录方式与官账截然不同,潦草而隐秘。
但每一笔三百石“损耗”的记录旁,都用朱砂红笔,清晰地标注着一个地名——昌邑。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红笔批注的末尾,还跟着一行小字:“易盐,八百斤,入王氏商队。”
电光石火间,蒋济全明白了!
典满虽已调离,但他安插在粮仓的旧部根本未动!
他们与青州的孙观里应外合,打着“军需调度”的幌子,每月将三百石军粮偷运出城,送往昌邑,交由孙观部。
而孙观,则将从黑市低价搜罗的私盐作为回报,通过王凯的商队渠道洗白,形成一条完美的灰色利益链!
这是在用鄃城的血,养肥青州的狼!
蒋济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抓起两本账册,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书房。
“主公!大事不好!有内鬼……有内鬼在资敌!”
书房内,吕布正临窗而立,擦拭着心爱的方天画戟。
听闻蒋济的惊呼,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直到蒋济气喘吁吁地将两本账册呈上,道明了其中原委,吕布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蒋济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反而挂着一丝古怪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他们想饿死我?”吕布接过账册,随手翻了翻,便扔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有趣。既然孙观将军如此体恤士卒,缺粮缺到要从我这里偷,我这个做同僚的,怎能不帮他一把?”
他看向屏风后那道倩影:“蝉儿,那就让他们先把自家兵喂饱。”
貂蝉轻笑一声,自屏风后走出,手中已多了一卷新制成的竹简。
她将竹简在蒋济面前展开,上面刻着一种设计精美的票券,名为“鄃城官粮兑换券”。
“蒋主簿,明日起,你以官府名义,在鄃城内发行此券。”貂蝉的嗓音柔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此券与粮食等价,只限鄃城治下登记在册的农户,凭户籍文书限量兑换,用于抵扣部分田税,或在官市换取农具、布匹。”
蒋济看着这设计巧妙的兑换券,隐隐明白了什么。
貂蝉继续道:“与此同时,我会命人仿造一批样式几乎一样的‘兑换券’,去掉防伪暗记,通过王凯的渠道,让它‘不经意’地流入济北的黑市。对外就宣称,这是鄃城商人偷运出来换钱的。”
“夫人之意……”蒋济呼吸一窒。
“孙观既然贪婪,见到这几乎等于白捡粮食的票券,岂有不收之理?”貂蝉的眼眸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他会疯狂收购这些废纸,囤积居奇,等着到鄃城来兑换粮食,彻底掏空我们的粮仓。”
数日后,一切如貂蝉所料。
济北黑市中,伪造的“鄃城粮券”成了最抢手的硬通货。
孙观果然中计,他不仅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私财,甚至挪用军费,让亲信在黑市上大肆收购,短短五日,便囤积了近万张粮券。
他仿佛已经看到吕布粮仓告罄,百姓暴动,而自己则手握天量粮食,坐收渔利的美景。
就在孙观囤积的粮券达到顶峰的第二天,鄃城四门同时张贴出新的告示:为防伪造,所有旧版粮券即刻作废!
即日起发行加盖鄃侯私印、并有特殊水印防伪的新券!
消息传到济北,孙观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万张粮券,一夜之间,变成了连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他数月以来靠走私积攒的财富,连同挪用的军费,顷刻间血本无归!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更致命的打击,来自许都。
就在孙观赔得底裤都不剩时,一封来自吕布的亲笔密信,已摆在了丞相曹操的案头。
信中,吕布并未提及粮券之事,只痛陈青州孙观部私贩禁盐,勾结商贾,中饱私囊,所得钱款不知去向,恐有资敌敛财、图谋不轨之嫌。
信后,附着一份长长的名录,正是王凯手下记录的所有与孙观交易私盐的商队、时间、数量!
人证物证,俱全!
彼时,曹操正为筹措官渡之战的军资而焦头烂额,对地方财政的蛀虫深恶痛绝。
程昱更是奉命严查各地私下交易、动摇国本的行为。
吕布这封信,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臧宣高是怎么管教手下的!”曹操拍案大怒。
一道严令发往青州,命臧霸彻查此事。
臧霸收到命令,吓得魂飞魄散。
他深知孙观是自己的亲信,一旦深究,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为求自保,他只能挥泪斩马,将孙观所有职务一撸到底,调离前线,发配到一处偏远营寨看守辎重,彻底削去了他的兵权。
一场足以动摇鄃城根基的经济绞杀战,就在吕布和貂蝉的谈笑间,化于无形,更反手断了敌人一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河内都尉毋丘毅,见经济战不成,又生毒计。
他密令麾下一名心腹校尉,携带五百金,潜入鄃城,意图策反一名新晋提拔的城门守将。
他哪里知道,这名守将,正是高顺从陷阵营老兵中亲手挑选的忠勇之士,上任之初便立下死誓,只效忠吕布一人。
校尉前脚刚接触他,他后脚便将消息原封不动地禀报了高顺。
“主公,是否将计就计,引蛇出洞?”高顺请示道。
“不必那么麻烦。”吕布看着地图,手指在城西的府库上轻轻一点,“让他来,把金子带来。”
约定之夜,细雨蒙蒙。
那名校尉怀揣着沉甸甸的五百金,在“内应”的带领下,悄悄潜入据称防备空虚的府库重地。
他刚把一锭锭黄澄澄的金子放在桌上,以为大事已成,四周火把骤然亮起,数百名陷阵营甲士如鬼魅般出现,将整个府库围得水泄不通!
高顺按剑而出,面沉似水。
校尉面如死灰,束手就擒。
次日清晨,吕布下令,在城中广场筑起高台,将缴获的五百金当众展示。
城中百姓、军士闻讯而来,议论纷纷。
在万众瞩目之下,吕布登上高台,声如洪钟:“我吕布的兄弟,不是用金子能买到的!我鄃城的城防,更不是区区五百金能收买的!”
说罢,他亲自将一锭金子扔进早已备好的熔炉之中。
“犯我鄃城者,其心可诛!今日我熔此不义之财,以儆效尤!”
“鄃城不卖命,只卖粮!”
随着吕布一声令下,士兵们将所有金锭尽数投入烈火。
金子在高温下迅速熔化,化作一滩滩金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百姓们先是震惊,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军士们更是个个挺直了胸膛,与有荣焉!
经此一事,鄃城军心、民心,前所未有的凝聚!
深夜,蒋济再次来到书房,脸上带着激动与敬佩。
他呈上一副全新的屯田地图,图上,七条新挖的水渠如血脉般滋润着大片田野。
“主公!”他声音颤抖,“今岁春耕,算上新开垦的荒地,预计可收粮八万斛!除去我军民自用,尚有三万斛盈余!主公未向朝廷支取一钱一粮,反使我鄃城仓廪充盈,府库丰实!济……济拜服!”
吕布负手立于窗前,目光越过地图,望向城外那一片片在月光下泛着勃勃生机的田野。
“子通,我不是在种田。”
他伸出手,仿佛要触摸那片土地,“我是在种兵。”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你瞧,那些想方设法要饿死我的人,现在,都在老老实实替我养兵。”
窗外,铁匠铺新铸的一批农具在月下整齐排列,闪着幽冷的微光。
每一柄新犁的犁头之下,都按照吕布的命令,嵌入了一根不起眼的铁钉。
这些铁钉,深深扎入土中,如同一根根神经末梢,将大地最细微的脉动,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
万籁俱寂,吕布却仿佛听到了一种迥异于风声、虫鸣的声响。
那是一种极低沉、极遥远,却又无比厚重的嗡鸣。
它不来自城内,不来自近郊,仿佛来自地脉的最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感,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叩击着他的感知。
那不是战马奔腾的震颤,也不是军队行进的脚步。
那更像是……某种沉睡的巨物,正在遥远的上游,缓缓积蓄着它毁天灭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