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的声音尖锐而颤抖,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来自许都的冰冷寒意:“韩嵩……韩嵩在天牢之中,自尽了!”
空气骤然凝固。
刑堂旧址的阴冷,瞬间被这消息带来的死寂所吞噬。
斥候强忍着恐惧,继续禀报:“司隶校尉派人封检其遗物,只发现一本他临终前仍在翻阅的《春秋》。书页边缘,有五个用血指写下的字——铜尽,则信崩!”
铜尽则信崩!
吕布的瞳孔猛然收缩。
这五个字如五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脑海。
韩嵩,这个倔强的荆州老臣,竟用自己的性命,给他送来了最后的警讯!
果不其然,斥候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预感:“就在韩嵩死讯传出的同时,曹司空以‘伪币乱市,动摇国本’为由,下令司隶、豫州、兖州全境,查封所有与鄃侯相关的商号,严禁任何形式的‘共主钱’流通!违者,以谋逆论处!”
话音未落,又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正是负责商贸的王凯。
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哪还有半分商贾的精明,只剩下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侯爷!完了!全完了!”王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荆北……荆北诸郡的商路全部断绝!他们拒收我等运去的丝绸、铁器,片铜不售!我们手上这点存铜,最多再铸三批新钱……三批之后,‘共主钱’无以为继,必崩无疑啊!”
经济封锁!釜底抽薪!
曹操的刀,终于从战场转向了钱袋。
这一刀,比夏侯惇的万军冲阵还要狠毒,它要斩断的,是吕布刚刚建立起来的民心与根基!
“完了?”
一片死寂中,吕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像是夜风吹过残垣,但很快,便化作了压抑不住的、雄浑的狂笑,震得整个刑堂都嗡嗡作响。
王凯和那名斥候都惊恐地抬起头,以为他们的主公被这噩耗逼疯了。
笑声戛然而止。
吕布站起身,眼中燃烧着两团骇人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野兽彻底挣脱枷锁的疯狂与桀骜。
他盯着许都的方向,一字一句,森然道:“他烧了我的路,我就烧了他的根!”
当日下午,鄃城最大的南市,人声鼎沸。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市集中央,没有商贩叫卖,只有数百名手持“无铭刀”的精锐士卒,将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堆积如山的,是无数卷泛黄的竹简与陈旧的布帛——那是自董卓之乱以来,鄃城历经数任主官所积攒下的全部税契、屯田簿、商行借贷凭证和户籍档案!
城中百姓、商贾、地主豪强,无不闻讯赶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这骇人的一幕。
这些旧账,是压在每个人头上的大山,记录着他们欠下的赋税,被侵占的田产,还不清的债务。
“侯爷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难道是要按着旧账,把我们这些年欠的税都给收上来?”
人群中,恐慌开始蔓延。
就在此时,一道火把划破天际,被狠狠掷入了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
“轰——”
烈焰冲天而起,高达数丈,滚滚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那记录着无数血泪与纷争的旧日枷锁,在熊熊大火中扭曲、卷曲,化为飞灰。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
火光映照下,貂蝉一袭素衣,缓步登上高台。
她清冷而决然的声音,通过亲兵的接力呼喊,传遍了整个市集的每一个角落。
“自今日起,鄃地旧账,一笔勾销!”
“无论是前朝的苛捐杂税,还是豪强的盘剥借据,尽随此火,化为灰烬!”
“新政之下,无有旧债!只认一物——”她高高举起一枚赤铜浇铸,刻着“共主”二字的大印,“——共主印信!”
话音刚落,台下士卒抬出十口沉重的大箱,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
里面装满的,并非金银,而是一张张按着鲜红手印的“愿持新钱血书”!
那是前些日子,百姓们为了换取“共主钱”而立下的誓言。
“侯爷有令!”貂蝉的声音再度响起,“尔等信我,我亦信尔等!这些血书,今日也一并烧了!”
士卒们齐声呐喊,将那十箱血书尽数投入烈焰之中。
“灰飞了,信还在!”貂蝉环视着台下无数张震撼、激动、乃至热泪盈眶的脸庞,一锤定音。
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账本,更是曹操经济封锁的法理依据!
旧账已废,新序待立,整个鄃城的经济规则,被吕布用最蛮横、也最有效的方式,强行拽入了自己手中!
此举之烈,如巨石投湖,震动四方。
当天夜里,羊衜的族弟羊敦,便在一队亲兵的护送下,秘密求见。
他献上的,是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早已泛黄卷边的名录。
“侯爷!”羊敦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自董卓乱政以来,陆续逃亡至关东、冀州、乃至幽州的并州旧户,共计三千六百一十二人!他们中,多是精于冶铁、耕战的好手。这些人……一直在等一个能让他们回去的旗号!”
吕布接过名录,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姓氏。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上面写着一户姓“吕”的铁匠。
“这不是亲戚……”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是种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子时刚过,一名自称汝南李通麾下的使者,在付出了三名同伴生命的代价后,成功潜入了吕布的府邸。
他递上的密函,字迹潦草,墨迹未干,显然是仓促写就。
“我家主公,愿以粮万斛,换取未来五年鄃地铁盐专营之权。”使者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光芒,“主公还托我问一句——若他日高举义旗,以清君侧,鄃侯可愿共立盟约?”
貂蝉秀眉微蹙,正欲开口拒绝这引火烧身的提议。
吕布却摆了摆手,示意将使者带去驿馆好生招待,只淡淡地对貂蝉说了一句:“不急。让他多留几日,看看……什么叫‘正在烧的东西’。”
次日,那名使者便被“恰好”安排,远远“目睹”了工器监内,上百座熔炉同时开工,将无数废铜、旧钱熔化,铸造一种通体黝黑、毫无标识的“无铭戟”的壮观场面。
那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锤打声,仿佛在宣告着一种无可阻挡的新生。
三日后,王凯面带狂喜与不可思议,再次飞奔来报。
“侯爷!神了!襄阳那边……乱了!”他激动地语无伦次,“刘景升听闻我等焚档立信,生怕‘共主钱’会蔓延至荆州,竟下令全境回收建安通宝,强行推行他当年所铸的旧币!结果……结果民间怨声载道,视其旧币为废铁,多地爆发了抢粮暴动!”
貂蝉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他们只怕假钱,却不知,真正的信用,从来不怕火烧。”
她看向吕布,眼中精光一闪:“夫君,时机到了。”
“传我将令!”吕布沉声下令,“开放边境,凡持荆州废铜、旧币入境者,无论多寡,皆可按市价兑我三成‘共主新钱’!”
釜底抽薪?
不,我这是明火执仗地去你家仓房,搬你的柴火,来烧我自己的锅!
五更天,晨曦微露。
南市那堆焚烧了三日三夜的灰烬,终于渐渐冷却。
吕布独自立于高台的废墟前,寒风卷起灰烬,迷蒙了他的视线。
他弯下腰,从一片焦黑中,拾起了一块尚未完全烧毁的账册残角。
那是一块被压在最底层的牛皮纸,质地坚韧,侥幸留存。
借着熹微的晨光,吕布拂去上面的灰尘,一行被烙铁烫出来的细小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庚子三月,铜入废锭。”
吕布的身躯猛然一震!
庚子年三月,那是他刚刚接手鄃城防务的时候!
也就是说,在他发行“共主钱”之前,就有人在暗中将市面上的良铜,替换为无法用于铸币的废锭!
韩嵩……他不是在绝望中赴死!
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点燃这把火,将这块最重要的线索,送到自己面前!
他知道自己必然会焚档,也算准了这块牛皮纸能留存下来!
“你想让我掀桌子?”吕布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引动了真火的颤栗,“好啊……但我得先学会,怎么坐上这张桌子。”
他猛然转身,对着身后的亲兵下达了一道冰冷的命令:“立刻传令羊敦,让他秘密联络名录上的所有人。告诉他们——温侯吕布没有死。他在种地,也在等刀归鞘!”
命令传下,吕布深吸一口清晨的寒气,胸中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杀伐之气与权谋的烈焰交织升腾。
他闭上眼,再次催动那与生俱来的“人器合一”之境,心神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鄃城。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索敌,而是为了检阅自己的根基。
一千柄“无铭刀”的独特磁场,在他的感知中汇成一片温热而坚实的海洋,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新铸的“无铭戟”在工器监中散发着灼热的渴望,新募的兵士在营房中酣睡,他们的呼吸平稳而有力。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
然而,就在他的感知扫过西城一处隶属并州旧部的营区时,心头猛地一跳。
不对!
那片区域的“磁场之海”,出现了一处微小但清晰的“空洞”。
就仿佛一片茂密的森林里,被人悄无声息地砍走了三百棵大树。
那片区域的兵器共鸣,比其他营区,弱了整整三成!
吕布豁然睁开双眼,深邃的目光如利剑般刺破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死死盯住了西城的方向。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