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呼啸,卷起千堆雪浪,拍打在凌统的战船船舷上,溅起冰冷的碎沫。
他没有躲闪,任由那刺骨的江水打湿他猩红的战袍。
身后,是三千江东子弟,他们眼神复杂,带着疑虑、同情,以及一丝被逼上绝路的疯狂。
耻辱,唯有敌人的鲜血才能洗刷。
船队破开夜色笼罩的江面,直扑对岸的华容道。
华容,这两个字此刻已不仅仅是一处地名,更是凌统的执念,是他证明清白的唯一希望。
“传我将令!”凌统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登陆之后,前部为锋,两翼包抄,中军稳步推进!此战,不计伤亡,不破敌阵,誓不归还!”
“诺!”
回应声稀稀拉拉,透着一股难言的虚弱。
粮草被克扣,攻城器械不足,他们就像一群被主人遗弃的猎犬,却还要去搏杀最凶猛的饿狼。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船队靠岸了。
士卒们扛着简陋的梯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滩涂。
然而,甫一登陆,凌统的心便猛地一沉。
不对!
太不对了!
脚下的滩涂松软得如同沼泽,每一脚都深陷过踝,根本无法快速奔跑。
而滩涂与岸上树林之间的那片开阔地,芦苇稀疏得可怜,地面平整,连一块像样的掩体都找不到。
这哪里是天然的江岸,分明是一块被人精心清理过的屠场!
“中计了!全军后撤!快!撤回船上!”凌统的吼声在瞬间撕裂了喉咙,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
然而,已经晚了。
“咔嚓……嘶啦……”
身后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板碎裂声,几艘殿后的战船竟毫无征兆地开始倾斜、下沉!
水手们惊恐的尖叫声在江面上回荡:“水下!水下有铁蒺藜!”
那不是普通的铁蒺藜,而是用重铁打造,尖刺上翻,如同毒蛇獠牙般固定在江底的巨型“破船钉”!
吕布甚至没有派一兵一卒,就用这最阴损的招数,断了他们的归路!
吴军阵脚大乱。
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所有人都挤在这片泥泞的滩涂上,像一群被圈进牢笼的羔羊。
就在此时,那稀疏的芦苇荡中,响起了一声冰冷的号令。
“放!”
“咻咻咻——!”
密如蝗群的箭雨,带着死神的呼啸,从天而降!
没有躲避的空间,没有格挡的盾牌,士卒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在血泊与泥浆之中。
惨叫声、哀嚎声、兵器落水声混成一片,瞬间将此地化作人间炼狱。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中,芦苇荡向两侧分开,一排排手持重盾、身披铁铠的巨塔般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缓缓压上。
为首一人,面容冷峻,正是陷阵营主将,高顺!
陷阵营没有冲锋,他们只是在一步步地压缩着吴军的生存空间。
盾牌与盾牌之间伸出的长戟,每一次精准的刺出,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竖子敢尔!”凌统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知道,今日已无生理。
他猛地一提马缰,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竟硬生生从箭雨中辟开一条血路,直冲高顺而去!
“随我杀!”
他要用自己的死,为身后的袍泽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
高顺看着冲来的凌统,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冷冷地举起了手。
“嗡——!”
一张早已等候多时的巨网从天而降,凌统的战马被瞬间罩住,悲鸣着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摔落在泥泞之中。
不等他起身,数杆长戟已经从四面八方递来,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和心口。
冰冷的铁锋,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将军快走!”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嘶吼着扑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向那些长戟。
“噗嗤!”
血光迸溅。
凌统只觉得被人从泥地里猛地拽起,架着向江边仅存的一艘小船拖去。
他重伤坠马,意识已经模糊,耳边只剩下高顺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穷寇莫追,清理战场。”
一战,江东军阵亡六百余,被俘近千,凌统重伤,仅以身免。
败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蒋钦的心口,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废物!一群废物!”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竹简公文散落一地,“三千人!三千人强攻华容,竟落得如此惨败!”
潘璋站在一旁,脸上不见丝毫同情,反而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督军,这恰恰证明了末将的判断!吕布的主力,陷阵营和西凉铁骑,果然都在华容!凌统不过是投石问路,如今我们已探明虚实,正该倾全军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趁吕布立足未稳,今夜便集结主力反扑,定能一战而下!”
“全军反扑?”蒋钦的怒火稍稍冷却,一丝犹豫爬上他的脸庞。
吕布用兵,何时如此简单直接过?
这会不会是又一个陷阱?
就在他迟疑之际,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声音凄厉:“急报!督军!柴桑西港再度起火!了望哨称,又是那种……那种‘飞火鸢’所为!”
“什么?!”
蒋钦浑身一震。西港是后方粮草转运的另一个重地!
一头是已经亮出獠牙的华容主力,一头是后方防不胜防的阴损骚扰。
两线告急,让他本就绷紧的神经彻底陷入了混乱。
潘璋趁机进言:“督军!区区几只火风筝,不过是疑兵之计,意在动摇我军心,牵制我主力!真正的杀招必在华容!若错失今夜良机,待吕布工事稳固,再想夺回,难如登天!”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蒋钦心中那把名为“侥幸”的锁。
是了,吕布再强,兵力也有限。
他既然在华容布下重兵,后方必然空虚,只能用这些鬼蜮伎俩虚张声势!
“传我将令!”蒋钦双拳紧握,终于下定了决心,“潘璋为先锋,起水师主力一万五千人,即刻驰援华容!今夜,务必将吕布这颗钉子给我拔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留三千人,固守巴丘、赤湾诸港口!严防敌军骚扰!”
“诺!”潘璋大喜过望,眼中闪烁着对战功的渴望,领命而去。
蒋钦看着潘璋离去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他做出了自己认为最合理的判断,却不知,这个命令,正不偏不倚地踏入了吕布为他准备的、最致命的陷阱。
北岸,吕布大营。
他早已不在华容。
当潘璋率领的庞大舰队逆流而上,浩浩荡荡杀向华容道时,吕布正站在巴丘对岸的一处临时高台上,冷冷地注视着江面。
在他身前,王威正指挥着士卒,将一个个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皮囊搬上三百艘早已备好的轻便皮筏。
“温侯,成了!”王威献宝似的捧着一个皮囊,“此乃‘长效火囊’,下官在桐油与硫磺之中,按比例加入了西域运来的蜂蜡与松脂。此物一旦点燃,遇水不灭,可在水面持续燃烧足足两个时辰!足以将他们的连环舟船烧成一堆焦炭!”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幽深如夜:“很好。出发吧。”
“温侯,南风起了!”一名负责观测天象的亲兵兴奋地喊道。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
周瑜,你如何与我斗?
三百艘皮筏,每筏载着五名抱定了必死决心的陷阵营死士,以及二十枚“长效火囊”,如三百柄黑色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的江面。
它们分作三路,借着强劲的南风与水流,如离弦之箭,直扑下游。
一路,奔袭夏口。
一路,突袭赤湾。
而规模最大的一支,目标直指江东水师大营所在的巴丘湖口!
此刻的南岸诸港,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被天空中偶尔飘过的“飞火鸢”所吸引,弓箭手们仰着头,徒劳地对着黑夜射击,谁也没有留意那贴着水面疾驰而来的真正死神。
“那……那是什么?”
巴丘湖口的哨兵终于发现了水面上那些奇怪的黑影,但已经太迟了。
火筏已经撞上了将七十余艘主力战船连在一起的巨大铁索!
死士们在撞上的瞬间,用火石点燃了手中的火囊,奋力抛向四周的船体,而后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刎,坠入冰冷的江水。
他们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呐喊。
下一刹那,地狱降临!
“轰——!”
火囊炸裂,粘稠的火油混合着松脂,如同岩浆般泼洒开来,瞬间将木质的船身点燃。
火焰一接触水面,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滋滋”作响,燃烧得更加旺盛,形成一片片漂浮在水上的火海!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南风呼啸,将火焰沿着铁索迅速蔓延,一艘船引燃另一艘船。
原本用于防御的连环铁索,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将七十余艘精锐战船死死困在原地,进退不得,只能在烈火中痛苦地哀嚎、解体!
“着火了!水师大营着火了!”
“是曹军!曹军过江了!”
“陆虎!是陆虎过江了!”
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映得血红。
爆炸声、木材断裂声、士兵凄厉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震彻原野。
江南诸营,无论是柴桑还是夏口,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末日景象惊得魂飞魄散。
蒋钦正焦急地等待着华容的消息,闻讯后疯了般地冲到江畔。
他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以及从火海中涌出的、如潮水般崩溃的溃兵。
“华容……华容是佯攻……”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终于明白了。
从凌统强攻华容,到“飞火鸢”骚扰西港,再到潘璋的请战……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巨大骗局!
真正的杀招,一直都藏在这片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后方!
“调兵……快调兵去救火!”他嘶吼着,声音却被巨大的喧嚣所吞没。
可是,兵在哪里?
主力大军,此刻正在潘璋的带领下,于百里之外的华容道,对着高顺那座早已人去楼空的营寨,发动着徒劳而可笑的进攻!
远水,救不了近火。
更致命的是,随着凌统战败的消息和眼前这炼狱般的火海,一个恐怖的流言在溃兵之中疯狂传播——鄃侯吕布,通鬼神,善役火,非人力可敌!
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五更将尽,天色微明,大火终于渐渐熄灭。
江面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残骸和数不清的浮尸。
吕布依旧站在北岸的高台上,他手中,握着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地图。
上面用刺目的红墨,清晰地勾勒出十条昨夜皮筏潜渡的路线、七个被成功引爆的可燃点,以及五处利用水流共振避开暗哨的“听涛盲区”。
“周公瑾,”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轻声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快意的冰冷,“你说我是丧家之犬……可狗急了咬人,你这身华服,也得被撕下一块肉来。”
说罢,他提起笔,在一份空白的绢帛上写下寥寥数语,盖上自己那方“鄃侯”印玺,递给一名早已等候多时的快马斥候。
“送往柴桑,亲手交给周瑜。告诉他——下次烧的,就是你的帅帐。”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东腹地,都督府内。
一骑快马疯了般冲入城中,骑士盔甲上满是血污与烟尘,正是从华容败退而归的潘璋。
他甚至来不及卸甲,便跌跌撞撞地冲入中庭,双膝一软,跪在周瑜的案前。
“都督!”潘璋的声音嘶哑颤抖,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魔神,“吕布……吕布非人也!他……他实乃……火狱之魔!”
灯火之下,周瑜缓缓抬起头。
他那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双眼睛,寒光如刃,仿佛能刺穿人心。
“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我就亲手,把他按回地狱。”
夜,愈发深沉。
江风卷着浪涛,一遍遍冲刷着北岸的泥滩。
随着潮水的起落,数百柄斜斜插入泥沙中的环首刀,正随波而动,微微起伏。
那薄而坚韧的刀身,在水流的冲击下,发出了肉耳难以察觉的、极其轻微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