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似纱,笼罩着遍地狼藉的渭水北岸,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被潮湿的水汽稀释,却更添几分阴冷刺骨。
一名冯翊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在吕布帐前,声音因急促而微颤:“启禀将军!韩遂残部被困于十里外的废弃土垒,粮尽水竭,据降卒所言,昨夜已有人割食靴底皮革充饥!”
高顺按着剑柄,上前一步,眼中战意凛然:“将军,韩遂军心已溃,此时正是我军一鼓作气,将其彻底歼灭,斩其首级以定关中的最佳时机!”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杀一个穷途末路的老贼,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然而,吕布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看到了那座土垒中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
他放下手中的军报,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困兽犹斗。杀一个韩遂容易,但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心都服帖,却难。我们若以强兵攻之,只会让所有西凉人觉得,我们和他们,终究是外人。”
他提起笔,在一卷崭新的竹简上写下三个大字——《安陇三策》。
“传我将令,”吕布的声音在肃静的帐内回响,清晰而有力,“此非军令,乃是以天子名义颁布的安民诏书。其一,凡此役被胁从之士卒,放下兵器归降者,一概赦免其罪,准其归乡;其二,凡两军阵亡将士,无论敌我,皆由我方收敛骸骨,登记造册,发放双倍抚恤,以慰其家人;其三,朝廷将设监军府,暂代各部兵权,清点部众,重定编制!”
他将竹简递给陈宫:“公台,将此诏书抄录百份,派人送往各处残营。另外,挑选机灵的细作,混入四散的难民之中,让他们把一句话传遍整个冯翊——温侯奉诏而来,只诛首恶,余者,皆可活,皆可归田!”
一纸诏书,如同一阵春风,吹过死寂的战场。
它绕过了高耸的壁垒和冰冷的刀枪,直接吹进了每一个疲惫绝望的西凉士卒心里。
马超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赵衢“砰”地一声将手中的酒盏摔得粉碎,赤红着双眼怒吼:“一派胡言!我等与曹贼血战至此,家园残破,袍泽死伤无数,如今竟要被他吕布一纸空文逼降?主公!末将愿随主公死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为全!绝不受此胯下之辱!”
帐内数名将校亦是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马超却始终沉默,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石雕,唯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许久,他缓缓掀开帐帘,望向山下。
晨雾中,伤兵营里传来的哀嚎不绝于耳,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兵,此刻正因为缺医少药而痛苦挣扎。
远处,负责分发粮食的妇孺们围着几口空空如也的粮车,啼哭声隐约可闻。
那空荡荡的车架,像一具具巨大的骸骨。
“父亲临终前曾对我说,为将者,当持节守土,护佑一方百姓……”马超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声音低沉而沙哑,“若我西凉最后的儿郎都战死于此,我又拿什么去守土?拿什么去护佑他们的家人?”
他猛地转身,回到案前,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寒螭”。
剑身如秋水,映出他决绝而悲凉的面容。
他提起笔,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一封降书,字字如刻。
“赵衢,”他将降书与“寒螭”剑一并交到最信任的心腹手中,“替我走一趟。告诉吕布,我马超降了。只求他信守承诺,保全部众性??,并准许我收殓战死将士的遗体,归葬故里。”
同一时刻,在另一端的破旧土垒中,韩遂正伏在塌陷的墙垣上剧烈地咳血,每一声都仿佛要将肺腑咳出。
女婿尹奉跪在他身前,神色癫狂地谏言:“岳父!我们不能就这么等死!吕布那三姓家奴的话岂能相信?我们杀出去!向西突围,去投靠羌王滇零!只要我们到了羌地,凭岳父您的威望,定能借来羌兵,卷土重来!”
“卷土重来?”韩遂惨然一笑,浑浊的眼中满是自嘲,“我韩遂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竟是被自己人算计……被自己人背叛……”
他忽然神经质地抓住尹奉的衣襟,双目圆睁,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你……你听见了吗?又响了……那副铠甲……马腾的铠甲又在响了!就在我胸口!嗡嗡作响……他是不是来索命了?是不是孟起的诅咒应验了?”
尹奉被他抓得生疼,茫然地侧耳倾听,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周围的亲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解。
在他们眼中,这位曾经叱咤西凉的枭雄,已经彻底疯了。
冯翊城外,吕布的中军大营。
氐族酋长苻元谦卑地跪伏于地,将他连夜“缴获”的十七枚西凉各部军印,以及三千匹精选战马,恭恭敬敬地献上。
吕布坐在主位,示意亲兵赐座,却迟迟没有开口封赏。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苻元,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个投机者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个清楚。
“苻元酋长,”吕布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苻元浑身一颤,“你今日献印有功。但我若下令,撤了你的兵权,让你和你的族人就此解甲归田,你待如何?”
冷汗瞬间从苻元的额头渗出,他毫不犹豫地再次俯身,以头触地,声音无比诚恳:“将军但有所命,苻元无不遵从!只要将军能给我氐族儿郎一条生路,一块赖以生存的草场,苻元愿为将军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要的不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盟友,而是一条听话的狗。
“很好。”他点了点头,“识时务者,方能久存。本将不会亏待聪明人。”
随即,他看向陈宫,下达了新的指令:“传令,凡归降的西凉各部,按原编制暂时改编,另立一营,号为‘义从营’。各部旧将可官复原职,统带本部兵马。但营中须设监军,由我方将校担任,负责军法、粮草与操练事宜。”
一招釜底抽薪,既安抚了降将之心,又将兵权牢牢攥在了自己手里。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两支使团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了吕布的帅帐之外。
一支由赵衢率领,他手捧“寒螭”宝剑与马超的降书,神情肃穆。
另一支则由韩遂的亲信护送,那人神色诡秘,怀中揣着韩遂的私印,一见面便低声禀报,说韩遂愿助温侯“共讨逆子马超”,只求事成之后保全官位。
吕布端坐于帅堂之上,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
他先接过赵衢手中的宝剑,冰冷的剑气扑面而来。
他拔剑出鞘,只见剑光泓然,锋锐无匹。
“好剑。”吕布赞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了赵衢那双虽有不甘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上,“回去告诉马超,他的条件,我允了。勇士的骸骨,理应归于故土。”
随后,他才慢悠悠地看了一眼韩遂亲信呈上的私印。
“两位老帅为了一点私怨,争执不休,害死了我关中上万的好儿郎。”吕布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如今既然都知道悔改了,那便由我,代天子,代丞相,为你们做个裁定吧!”
他命人取来那本名为《天下可动者》的册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到西凉一栏。
他提起朱笔,在“马超”的名字条目下,写下一行批注:“忠勇可嘉,然有勇无谋。暂领骑校尉,入‘义从营’听用。”
而后,他的笔锋一转,在“韩遂”的名字上,画下了一个浓重而巨大的叉。
朱批如血:“反复无常,昏聩误国。即刻革职查办,押送许都,听候丞相发落!”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马超的降军营地中溜出,正是之前被吕布收买的赵昂。
他熟练地避开巡逻的哨兵,将一卷小小的帛书交到了早已等候在暗处的织史台密探手中。
“主帅昨夜在帐中焚毁了三封旧信,属下拼死抢出一些残片。从内容看,似乎是数年前与曹丞相往来的密约……主帅虽降,但似有异志,请将军早做提防。”
密报如石沉大海,尚未激起半点波澜,吕布的帐外,另一名亲信蔡式已在垂手候命。
“将军,按照您的吩咐,用以追踪‘陨铁共振’的仪器已基本回收完毕。目前清点下来,只差一副,正是韩遂女婿尹奉身上所穿的那副特制内甲。他现在被关押在敌囚营中。”
吕布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方天画戟冰冷的戟杆,那上面繁复的纹路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就让它,再响一次吧。”
窗外的月光冷冽如霜,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算计。
“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些谎言,是烧不干净的。它会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认那个说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