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仿佛是从一座沉睡的古都吹来,带着厚重的尘埃和帝国昔日的余晖。
它吹过冯翊,也吹皱了关中士林的一池春水。
风的源头,是一篇赋。
《西京赋》。
作者,王粲,字仲宣。
建安七子之一,当世文宗。
他随辛毗使团而来,奉的是曹操之命,写的是长安旧事,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银针,刺向关中的新主。
赋文以惊人的笔力,铺陈了西汉长安的鼎盛与恢弘,长乐未央,金城汤池,仿佛将一座辉煌的帝国都城活生生搬到了纸上。
士人们争相传抄,读至酣畅处,无不抚掌赞叹,为汉室昔日的荣光而心折。
然而,当文末的画风陡然一转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嗟乎!旧宫已隳,宗庙蒙尘。今虓虎踞关中,甲兵耀日,然宫室未修,社稷无祀,徒拥九锡之名,而无报国之实,岂非衣锦夜行者乎?”
文人的刀,杀人不见血。
这一句“衣锦夜行”,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安西侯府的脸上。
你吕布得了天大的荣宠,受了九锡之礼,却只知拥兵自重,连修复旧都、祭祀先祖的本分都不做,算什么朝廷重臣?
你不过是个穿着华服在黑夜里炫耀的乡下莽夫!
抄本像雪片一样在关中流传,一时间,所有士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冯翊,等着看吕布的反应。
是暴跳如雷,将王粲下狱?
还是羞愧难当,立刻征发民夫,大兴土木?
帅府之内,貂蝉手捧一篇抄本,轻声读罢,嘴角却噙着一抹清冷的笑意。
“夫君,好一篇《西京赋》。”她将竹简放下,“他要你建庙修礼,重塑长安,看似是捧你,将你比作霍光、伊尹,实则是想让你把从关中新政里攒下的那点家底,全都耗费在这些无用的砖石瓦木上。等你钱粮耗尽,民怨沸腾,根基一空,才是他们真正收网的时候。”
吕布背手立于窗前,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早已不是那个一激就怒的匹夫。
“修,当然要修。”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貂蝉的柳眉微微一蹙。
吕布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但不是修宫殿,也不是修宗庙。”他看向一旁的蔡式,沉声道:“传我将令,召集镇西府所有能工巧匠,我要在匠英堂旁,立一座‘九锡碑’!”
另一边,文的攻势未歇,武的刁难已至。
御史台监察官刘邠,一个以苛察闻名的酷吏,带着一队人马,突袭检阅前军营地。
他不像辛毗那样直指要害,而是从最细微处着手。
“此刀为何长出三寸?此乃天子佩剑之制,僭越!”
“此甲为何多嵌两片兽纹铜叶?此乃羽林卫之饰,僭越!”
他一路走,一路挑剔,随行的书吏奋笔疾书,转眼就记下了十几条“罪状”。
当他看到一面飘扬的狼头战旗时,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大胆!”刘邠厉声喝道,一把扯下那面小旗,“军旗之上,除帅号军号,岂能私绘兽头?此非军器,乃反帜!”
说罢,他“刺啦”一声,竟当众将那面由几名老兵亲手缝制的战旗撕成两半!
“你!”他身后的赵衢双目赤红,腰间的横刀“呛”地一声出鞘半寸,浓烈的杀气瞬间锁定了刘邠的脖颈。
“住手!”
一个沉稳的少年声音响起。
庞会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了赵衢的手腕,随即转身,对着刘邠深深一躬。
“监察大人明鉴。”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这面旗,不是军械。”
刘邠一愣:“不是军械是什么?”
“是遗物。”庞会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旗上的狼头,是陷阵营高顺将军昔日坐骑的图样。缝制此旗的,是三百名在下邳战死的陷阵营将士的家属。她们说,看到这面旗,就像看到了自家男人还没走远。每一针,都浸过血;每一线,都连着泪。大人若说它是反帜,要毁了它,恐怕……会伤了关中三十万将士和百万军属的心。”
话音刚落,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麻布卷宗,双手呈上。
“这是那三百户家属的联名血书,恳请侯爷保留此旗,以慰英灵。大人若是不信,可一一查验。”
刘邠的脸,瞬间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他看着那卷散发着淡淡血腥气的布卷,再看看周围那些士兵们一双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可以指责吕布僭越,但绝不敢说那三百户烈士家属是反贼。
这个罪名,他担不起,曹操也担不起!
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那被撕成两半的旗帜,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第三道压力,来自曹氏宗亲。
曹操的儿子,“黄须儿”曹彰,率领三千虎豹骑,以巡边为名,抵达冯翊。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这位以勇武闻名的年轻公子哥,故意环视了一圈略显简朴的帅府,大声笑道:“安西侯,我父赐你九锡,何等荣耀!你怎么连个像样的仪仗队都没有?平日出巡,就这么几杆破旗?莫非是怕仪仗太盛,吓着了关中的穷苦百姓?”
满座将校,无不怒目而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吕布却只是端起酒杯,淡淡地呷了一口,仿佛没听出话里的讥讽。
“我的仪仗,都在坟里。”
一句话,让喧闹的大厅瞬间死寂。
曹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次日清晨,曹彰酒醒,率部出城,准备继续“巡边”。
可当他驰出冯翊东门时,他和他的三千虎豹骑,全都勒住了马缰。
眼前的一幕,让这些身经百战的精锐,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从城门口开始,沿着南北官道,一路向远方延伸,视线所及的尽头,全是密密麻麻的碑与旗。
整整九里长街。
黑底赤纹的战旗,在晨风中如黑色的波浪,翻涌不休。
每一杆战旗下,都立着一块刚刚凿成的石碑,碑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用最刚劲的笔触,刻着一个名字,籍贯,以及战殁之地。
九千零三十七块。
没有哀乐,没有哭声,只有风吹过九千面战旗时,发出的“呼啦啦”的巨响,像是九千个不屈的英魂在齐声怒吼。
这,就是吕布的仪仗!
曹彰的嘴唇动了动,那个“怕”字,再也说不出口。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从这片碑林中穿过,而是默默地一挥手,率领部队绕道向北,灰溜溜地走了。
消息传开,关中震动。
王粲也被请到了正在施工的“九锡碑”工地。
他看到九根巨大的石柱如同撑天之柱,正被数百名工匠用绞盘缓缓竖起。
每一根石柱上,都精细地刻着一项九锡殊礼的来历和典故。
唯独最中央,那根最高最粗的主碑,光秃秃一片,空无一字。
“此碑为何不题?”王粲不解地问向一旁监工的蔡式。
蔡式擦了擦额头的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用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说道:“侯爷说,九锡是别人给的,名字,得自己写。”
“九锡是别人给的,名字,得自己写……”
王粲如遭雷击,怔立当场。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从心底涌起。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所谓的“衣锦夜行”是何等的可笑。
这头虓虎,根本不在乎那件“锦衣”,他在乎的,是亲手撕开这片“黑夜”!
当晚,王粲回到住处,彻夜未眠。
天亮时,他取出一卷新的竹简,将《西京赋》的终稿重新誊写了一遍。
在赋文的末尾,他删去了“衣锦夜行”四字,用颤抖的笔,写下了新的一句:
“或曰其暴,然孤茔成林;或曰其逆,然万口同碑——此虓虎所以难囚也。”
而那位监察官刘邠,显然没有王粲的觉悟。
他不甘失败,连夜召集亲信,秘密拟定弹劾奏章,洋洋洒洒数千言,指控“吕布私设碑林,僭越宗庙规制,其心可诛”。
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在庞会那张无形的大网之中。
次日清晨,刘邠还在睡梦中,他藏在床底暗格的奏章草稿,便已不翼而飞。
一同消失的,还有一本记录着他收受弘农富商贿赂的秘密账册。
吕布看着这两样东西,却没有选择公开揭发,将事情闹大。
他只是让赵衢,将那本账册的副本,悄悄地放在了使团正使辛毗的书案上。
正在为如何向曹操复命而焦头烂额的辛毗,看到这本账册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
从此,使团之中,再无人敢提“监察”二字。
月圆之夜,九锡碑林正式落成。
九根辅碑环绕,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中央那块巨大的无字丰碑。
月光如水,洒在碑身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吕布独自一人,立于中央空碑之前,手中握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无铭短匕,匕首在月下泛着幽光。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貂蝉为他披上了一件御寒的披风。
“下一步,是撕了曹操的封赏诏书,还是……让他们亲手把这九锡收回去?”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期待。
吕布没有回头,他仰望着漫天星斗,仿佛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将星。
许久,他轻声说道:
“不。我要让他们明白——”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与威严。
“不是他们封我为侯,是我允许他们……还能叫我一声‘安西侯’。”
话音落下的瞬间,东方天际,一缕微弱的晨曦正挣扎着爬上地平线,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片巨大的空白石碑,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