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祠出来,秦义随惠玲穿过一片苍劲的松林,林间松针簌簌落下,带着南域特有的潮湿草木香。不多时,一处僻静居所便藏在松林尽头。这是座新筑的木屋,以南域常见的青楠木为材,屋顶覆着层层叠叠的棕榈叶,墙角爬着紫色的藤蔓,虽不及义苑芳华开阔,却处处透着精心:窗棂雕着细碎的兰花纹样,门前摆着两盆正盛的素心兰,连院中的青石小径都铺得格外规整,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殿下知道秦公子不喜喧闹,特意让人依着南域隐士的规制造了这处‘静尘居’。”惠玲笑着推开虚掩的木门,屋内陈设简洁却雅致,一张楠木桌案擦得锃亮,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竹画,墙角的铜炉正燃着安神的檀香。
“这么说,我如今算是南域的守陵人了?”秦义放下包袱,指尖划过桌案上的木纹,语气带着几分自嘲。
“秦公子这话可不对!”惠玲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眼尾都弯成了月牙,“您马上就是南域驸马了,这不过是暂时委屈几日,等风声过了,何等尊荣等着您呢!”
“有这么好笑?”秦义故作愠怒,将包袱往桌上一丢,一翻身躺倒在铺着软藤席的床上,翘起了二郎腿。惠玲见他这般模样,笑得更欢了,也不再打趣,细细将帝祠的规矩一一讲清。何时当值、如何与侍女接应、哪些地方是“私会”的好去处,条理分明。等她讲完起身告辞时,回头一看,秦义早已睡得呼噜震天,连日的奔波与心绪起伏,终究让他累极了。
坠入梦乡的刹那,秦义便觉一阵清冽的花香袭来。朦胧中,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正缓步向他走来,裙摆扫过地面,竟带起细碎的光晕。她身姿端庄,步态轻盈,虽面容隐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后看不真切,那周身萦绕的仙气与温润气息,却让人忍不住心生倾慕。
“舍子,是你吗?”女子开口,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
“舍子是谁?你认错人了。”秦义下意识反驳,可话一出口,便觉喉咙发紧,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的言语。
“舍子,你果真来了……”紫衣女子的声音染上哽咽,身形微微晃动,紫衣猎猎作响,周身仙气愈发浓郁,“我等了你三百年,终于等到你了。”
“我不是舍子……”秦义还想辩解,却发现自己的语气已然变了,变得温柔而熟稔,“姝儿,我来了。”
话音刚落,紫衣女子便飞身扑来,身姿如神女凌波。秦义心中竟无半分抗拒,反而涌起强烈的激动,下意识展开双臂。怀中温软如玉,比西子更柔,三千青丝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沁人心脾的兰香,女子脖颈间的温热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肩头,真实得不像梦境。
“姝儿,让你久等了。”他听见自己轻声说道,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女子的发丝。
女子缓缓起身,秦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想看清她的容颜。她肌肤娇嫩如凝脂,桃腮带着浅浅的笑意,仅露出的侧脸便已是倾城之姿。那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梨涡,竟与他相识的女子都有几分相似,却又全然不同。是柳青?是青女?是姚穆英?还是曼姝倩?他在心中一一比对,又一一否定。
就在女子即将转身、真容呼之欲出的瞬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如惊雷般劈开了梦境。秦义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沁着冷汗,怀中的温软与兰香还萦绕在鼻尖,那份近在咫尺却未能得见真容的怅然若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谁呀?”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秦公子,殿下请您即刻去帝祠。”门外传来侍女清脆的声音。
“知道了,马上就来。”秦义应着,起身时还在回味梦境。那声“舍子”究竟是谁?“姝儿”又指何人?这紫衣女子与自己,究竟有何渊源?
按照惠玲的交待,秦义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守陵侍卫服,墨色甲片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当他踏入帝祠敬事堂时,一眼便望见了端坐于桌案后的曼姝倩,心脏猛地一缩。曼姝倩今日竟身着一袭淡紫色宫装,裙裾上绣着细碎的兰花纹,身姿绰约,与梦中的紫衣女子一模一样!
曼姝倩本就紧张得手心冒汗,见秦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颊瞬间染上绯红,连耳尖都烧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裙摆。往日里端庄威严的圣女,此刻竟像个初涉情事的闺阁少女,手足无措。
“殿……殿下,今日这身装扮,的确很好看。”秦义吞了口唾沫,艰难地移开视线,心中疑窦丛生。梦境中的女子是她吗?可“舍子”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更不明白为何梦中会对她说出那般亲昵的话。
“以……以后叫我姝倩吧。”曼姝倩抬起头,美目流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侧脸的轮廓与梦中女子重合的瞬间,秦义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愣愣地点头,喉咙发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往日相见,两人虽有顾忌,却也坦荡自然。可自定下“假夫妻”的约定后,这份刻意的亲近反倒让气氛变得沉重。曼姝倩只顾着低头喝茶,茶水漫过杯沿都未曾察觉;秦义则反复摩挲着袖角,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打破尴尬。
“对了,昨日见了姬洛大帝的圣像,我才发现,你与大帝长得极为相像,若不是那圣像造型独特,我险些认错。”秦义终于找到话题,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赞叹。
提及母亲,曼姝倩眼中的羞涩褪去几分,多了些怅然,她轻轻叹了口气:“世人都这么说,可我对母亲的模样,早已模糊了。自我出生不久,她便为了南域操劳,我沉睡的这些年,连她的遗物都少得可怜。”
“那父亲呢?”秦义轻声问道。
曼姝倩的目光飘向墙上姬洛大帝的青丹画像,声音低了几分:“母亲怀我之前,父亲便被北玄大帝召回了天界,我连他的名字都是从古籍中看到的。他叫曼陀罗。别说画像,就连他的一件遗物都没有留下。”
“‘爱民半世,受天下万民恩;恨天半生,生人间真主情’。”秦义轻声念出世人对姬洛大帝的评价,“大帝一生都在守护南域,能有你这样懂她的女儿,她在天之灵定会欣慰。况且,她留下的南域,还有你在守护。”
这句话如暖流般击中了曼姝倩的心房。她端坐的身姿微微一颤,原本强撑的端庄瞬间崩塌,双目如清河般泛起涟漪,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落下。在旁人眼中,她是高高在上的圣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个沉睡了数百年的孤女,醒来后面对的是物是人非的南域,和身不由己的命运。那句“为了母亲的大业”,压得她喘不过气。
秦义心中一软,起身走到她面前,默默递过一方素帕。此刻他忽然明白,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有了守护这个女子的理由。曼姝倩接过素帕,泪水却流得更凶,她抬头望着秦义眼中的真诚,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悸动,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怀中。
秦义僵在原地,随后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檀香与兰香交织在鼻尖,这一刻,没有圣女与守陵人,没有假夫妻的约定,只有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