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瘫软在地的供认,如同一声闷雷,在凝滞的空气中炸响,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所吞噬。
围观的村民和学子们,脸上的惊惧尚未完全褪去,便被一种混杂着震惊、恍然、愤怒与后怕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原来,搅得全村鸡犬不宁、令人夜不能寐的,并非什么含冤数十载的厉鬼,而是身边这个看似老实巴交、却因贪婪和恐惧而堕入深渊的看门人。
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在李夫子的示意下,上前将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王老五架了起来。
他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口中犹自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涎水混合着泪水,沾湿了前襟,昔日那点伪装出的木讷老实,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罪行被戳穿后的狼狈与绝望。
“先将他看管起来,待老夫修书禀明县衙,再行发落。”李夫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真相已然大白,所谓鬼魂索砚、冤魂索命,不过是此獠,为掩盖罪行,编造的谎言!自此以后,休得再以讹传讹,乱我村中安宁!”
老村长也拄着拐杖站起身,颤巍巍地指着王老五,痛心疾首:“枉村里还觉得你是个老实人,给你这份看守塾舍的活计!你……你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真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连连摇头,对李夫子道:“夫子,就按你说的办,送官!必须送官!”
村民们看着被带下去的王老五,议论纷纷,之前笼罩在心头那层厚厚的恐惧阴云,此刻终于被事实的阳光刺破、驱散。许多人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搬开了,看向张子麟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叹和感激。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子麟这孩子,竟有这等本事!”
“抽丝剥茧,句句在理,把那王老五驳得哑口无言!”
“要不是子麟,咱们还真以为是闹鬼,这黑锅怕是要让那林家书生,背到地府去了!”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赞誉之声,如同渐渐升温的水,开始在人群中,弥漫开来。那些平日里,或许只觉得张子麟,不过是个聪明些的读书郎的乡邻,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体内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观察力与智慧。
张子麟却并未因这些赞誉,而显露出丝毫得意。他默默地协助李夫子,收拾着讲台上的证物——那包青苔,那片碎瓷,还有记录了关键线索的布片。他的动作沉稳,眉宇间反而带着一丝,案件告破后的沉静,以及对于人性之恶的初识,所带来的沉重。
次日,李夫子特意在恢复上课的塾舍中,将张子麟叫到讲台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年尚显单薄的肩头。
李夫子目光深邃,看着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学生,声音庄重而充满期许:“子麟,经此一案,你展现之观察入微、逻辑推演之能,已非常人可及。于纷乱表象中直指核心,于众口铄金时坚守本心,此非小智,实乃断狱之才!”
他顿了顿,环视台下,所有屏息凝神的学子,“尔等当以子麟为榜样,读书明理,不止于章句,更在于明辨是非,洞察幽微。须知,这世间最可怕的,从非怪力乱神,而是叵测之人心!”
“断狱之才”四字,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静谧的学堂之中,也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学子心上。
众人看向张子麟的目光,充满了由衷的钦佩。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节奏,凤栖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炊烟依旧袅袅,鸡犬依旧相闻,孩童的嬉闹声,也重新变得响亮。只是,在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多了少年张子麟智破奇案的传奇故事,而那间一度被视为禁忌的村塾,也因真相大白,而洗去了污名,重新成为了村中传播文脉、启迪智慧的圣地。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张子麟与周文斌,坐在村后小山坡的草地上,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
夜风拂面,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子麟,”周文斌啃着:顺手从地里刨出来的嫩花生,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那天晚上在河边,要不是你按着我,我差点就叫出声了!不过,你也太神了,怎么就那么肯定是王老五?还敢设计引他出来?”
张子麟抬头仰头望着,那轮清辉遍洒的明月,月光落在他澄澈的眼眸中,映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他轻轻开口道:“文斌,你可记得夫子常言,‘敬鬼神而远之’?”
“记得啊!”周文斌点点头,“不是说要对鬼神保持敬畏吗?”
“敬畏或许应有,但恐惧大可不必。”张子麟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经此一事,我更加确信——世上本无鬼,可怕的是装神弄鬼的人心。”
他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在月光下,轮廓模糊的村塾,和更远处黑暗的山峦:“贪婪、嫉妒、恐惧、仇恨……这些藏在人心深处的恶念,远比任何志怪传说中,所描绘的鬼怪,更善于伪装,也更善于伤人。王老五若无非分之想,赵四若无贪婪之念,又何来这许多谣言风波?林家书生冤魂……”
周文斌听得怔住了,连花生都忘了嚼,若有所思。
张子麟继续道:“所以,与其恐惧那虚无缥缈的幽冥,不如擦亮自个双眼,相信自己的观察与判断。这世间万物,只要发生过,必留痕迹。无论是窗台上的灰尘,鞋底的青苔,还是凶手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慌乱,都是真相留下的印记。只要我们足够细心,足够耐心,循着这些痕迹,便能拨开迷雾,找到答案。”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周文斌讲的,不如说是张子麟,对自己内心信念的一次梳理和确认。
王老五一案,如同一次淬火,彻底炼去了他心中,对于超自然力量残存的那一丝模糊畏惧,建立起了对客观事实、对严谨逻辑的绝对信心。
月光如水,洗涤着大地,也仿佛洗涤着少年的心境。他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要飞跃,如同一块璞玉,经过了第一次精细的雕琢,显露出了内里,温润而坚韧的光华。
“走吧,”张子麟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草屑,“回去了。”
周文斌连忙跟上,看着好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的背影,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笃定。
凤栖村的夜晚,安宁而祥和,而少年脚下的路,似乎也在这清亮的月光下,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