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座师王清那番“持之以恒”、“以理据争”的点拨,张子麟心中愈发笃定。他知道,与永嘉伯这等权贵角力,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借力打力,以柔克刚,方有一线生机。
王清虽未明言,但其态度已然默许,甚至鼓励他将“情义”与“清议”之牌打到极致。于是,破局策略三:拖延周旋,便被张子麟不动声色地施展出来。
此策核心,在于一个“拖”字。拖,并非消极等待,而是以谦恭守礼的姿态,将一切矛盾引向固有的礼法规矩,让永嘉伯空有雷霆之怒,却如重拳击棉,无处着力。
永嘉伯李崇那边,闻听张子麟竟敢去拜见王清,虽不知具体谈了什么,但心头怒火更炽,只觉得这山东小子,是铁了心要与他作对,甚至可能已寻得了靠山。他再次派李管事前往张子麟处施压,言辞更为激烈,甚至隐含若不应允,便有性命之忧的恐吓。
然而,此番张子麟的应对,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不再直接、生硬地回绝,而是表现得愈发谦卑、恭顺,甚至带着几分“惶恐”。
面对李管事的咄咄逼人,张子麟躬身施礼,语气恳切至极:“李管事息怒,伯爷厚爱,学生铭感五内,日夜惶恐,岂敢有丝毫轻慢之心?实在是……实在是家规严谨,礼法森然。学生离家时,父母千叮万嘱,婚姻大事,必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人伦大节,祖宗家法,学生身为人子,断不敢违逆分毫啊!”
他将“父母之命”这面大旗高高举起,反复强调,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恪守孝道、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迂阔书生形象。无论李管事如何威逼利诱,言及伯爷可遣官媒直接去他家乡,张子麟皆以“家中长辈或需斟酌”、“路途遥远,书信往来,尚需时日”、“学生不敢擅专,一切还需父母做主”等理由,软绵绵地挡了回去。
他态度始终恭敬,道理也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李管事空有一身蛮横,面对这水泼不进的“守礼”姿态,竟觉无从下口之处,每次都是乘兴而来,悻悻而归,回去禀报时,更是引得永嘉伯无比气愤,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在大明以孝治天下的语境下,“遵从父母之命”是无可指摘的政治正确,他永嘉伯权势再大,也不敢公开抨击这一点。
与此同时,周文斌与李清时负责的“舆论”战线,也持续发酵,并且开始显现效果。
周文斌以其真挚甚至略带夸张的讲述,将张子麟与谷云裳“驿站相识、患难与共、情谊深种”的故事,在更多的士子同年中逐渐传播开来。他常常在酒酣耳热之际,拍案感叹:“永嘉伯府第虽高,奈何子麟与谷小姐乃是贫贱不相离之情!若因权势便背弃信义,与禽兽何异?我辈读书人,若连这点气节都无,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其情其景,颇能打动那些尚存理想主义的年轻士子。
而李清时的手段则更为高明。他不再局限于讲述故事,而是开始在清流官员和与科道言官,有所往来的友人圈中,有意无意地引导话题,探讨“勋贵是否可依势强婚寒门进士”、“朝廷抡才大典,取士是重才德,还是重门第”等更为尖锐的问题。他将张子麟的个案,悄然上升到了“维护科举公平”、“抵制勋贵跋扈”的层面。
“诸位试想,”李清时在某次清流文会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若今科进士,仅因拒却一门,不当之姻缘,便要被打发至烟瘴之地,终身不得出头,此事若成惯例,寒门学子十年苦读还有何望?朝廷取士,意义何在?”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不少人的深思与共鸣。
一些本就对勋贵集团有所不满的御史言官,开始暗中留意此事,收集风声。
多重因素作用下,京城士林间的舆论风向,已然发生了明显的偏转。
同情张子麟、质疑永嘉伯霸道行径的声音,逐渐占据了上风。甚至连吏部内部,对于将张子麟远窜边陲的提议,也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官员私下议论:“此子虽有棱角,然其情可悯,其理可原。若处置太过,恐惹物议,于部堂清誉有损。”
永嘉伯李崇身处漩涡中心,自然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发现自己虽然依旧能影响吏部的初步意向,但来自士林清议的压力与日俱增。往日那些对他颇为奉承的官员,如今谈及此事,也多是含糊其辞起来,不愿明确什么表态。
更让他恼火的是,竟有不开眼的御史,在朝会之上,含沙射影地奏了一本,言及“近日京中有勋贵倚势凌人,强婚不成,便欲断送寒门俊杰之前程,实非朝廷之福”,虽未点名,却引得龙椅上那位至尊,也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李崇虽得圣眷,却也深知皇帝最忌惮勋贵结交外臣、干预朝政、尤其是科举铨选。若此事再闹大下去,被言官抓住把柄,狠狠参上一本,即便动不了他的根本,一顿申斥、损了圣眷却是大有可能。这对他而言,是绝不愿看到的。
他坐在府中花厅,听着手下汇报外界,越来越不利于他的舆论,再想到张子麟那油盐不进、只会拿“父母之命”说事的窝囊样子,一股强烈的无力与烦躁感涌上心头。他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泥潭,用力越猛,陷得越深。为了一个不识抬举的穷进士,赔上自己的名声和可能的圣眷,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
“难道……就这么算了?”他阴沉着脸,心中充满了不甘,但权衡利弊之下,那强行逼迫的念头,第一次动摇了。
时间快过去一个多月,舆论还没有渐消,甚至是京城各处的酒楼茶楼,也开始流传起来,不同版本的故事,被说书先生改编传唱,连普通百姓都有所耳闻,都骂李伯爷仗势欺人,不是个东西,硬要拆散这一对苦鸳鸯……
而就在此时,张子麟暂居的客栈,迎来了从家乡风尘仆仆,星夜兼程而归的二叔张福,他带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