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成化年间,山东青州府和济南府交界地方,地处沂山脚下,齐东县,凤栖村。
晨曦初露,薄雾如纱,轻轻笼罩着凤栖村。
村东头的私塾里,早已传出了朗朗读书声。
十二岁的张子麟,端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沉静地落在摊开的《论语》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耳朵却捕捉着学堂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前排周文斌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邻桌学子翻动书页时带起的微风,还有窗外枝头麻雀清脆的鸣叫。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李夫子手持戒尺,缓步走在学子之间,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
张子麟的目光却悄悄偏离了书本,落在了同学们案头的砚台上,仔细观察着它们的不同,和昨日有什么变化。
“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李夫子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尤其是这经开篇,字字珠玑,尔等要用心体味。”
塾师李夫子端坐于讲台之上,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虽洗得有些旧了,却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
他微闭着眼,随着学童们的诵读声,轻轻晃动着脑袋,手指在空气中虚点着节拍。
台下,十几个年纪不一的蒙童,在摇头晃脑,声音或清脆或沙哑,汇成一片。在这些稚嫩的面孔中,靠窗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着与村童无异,是寻常的粗布短衫,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灵秀。
他便是张子麟。
与其他孩子,或是专注、或是走神、或是偷偷做小动作不同,张子麟的目光,看似落在书卷上,实则眼角的余光,正不经意地扫过同窗们案头的文具。
坐在他前排的周文斌,是村里周木匠家的儿子,性子活泼好动,他那方砚台最为崭新,是他父亲去年赶集时特意买来的;边角还留着原木的纹路,墨池边沿有一道新鲜的磕痕,想必是昨日下河摸鱼前,慌慌张张收拾书囊时撞的。
靠墙的王家小子,用的是一方缺了角的“端砚”,据说是他祖父用过的;斜对面的赵小胖,家里开着村中唯一的杂货铺,用的是一方廉价的罗纹石砚,砚堂却被磨得过分凹陷,显是平日用力过猛,且疏于保养,上面还沾着些许糕点碎屑。
最里侧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小姑娘,用的是她祖父传下来的一方老歙砚,虽然残破了一角,用麻绳小心地捆扎着,但石质细腻,呵气成润,显然被主人极为爱惜,每次用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而他自己案上这方,则是河滩上捡来的青石,请村头的老石匠,粗略打磨而成,朴拙无华,却磨墨细腻,一如他此刻的心境,生在耕读之家,本就清贫,却能安稳在私塾土的壤里,默默汲取着养分。
张子麟的嘴角,微微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他眼中,这些朝夕相处的同窗,其性情、家境乃至当日的心境,似乎都透过他们案头,那方小小的砚台,无声地展露出来。
这并非刻意窥探,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天赋——观察,并从中推导出隐藏在表象下的真实。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诵读声暂歇,李夫子缓缓睁开眼,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
“今日,我们讲‘格物致知’。”李夫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学童耳中,“世间万物,莫不有理。格,至也,穷至事物之理也。譬如一案、一椅、一砚、一墨,其形制、其材质、其用途,皆有道理存焉。读书人当有格物之心,方能致知,方能诚意正心。”
他顿了顿,见学童们大多似懂非懂,便从讲案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紫檀木匣。
木匣古旧,色泽沉黯,却更显庄重。
学童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连一向好动的周文斌,也伸长了脖子。
李夫子打开木匣,取出内里以软绸包裹的一方砚台。
当那方砚台完全展露在晨光中时,整个塾舍内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
那是一方端溪老坑出的上品端砚。砚形古朴,作随形,宛如一片舒展的荷叶。
石质温润如玉,抚之如小儿肌肤,其上天然的鱼脑冻纹路,如同水中晕开的墨迹,又似云雾缭绕。
砚边浅刻着几茎兰草,刀法简洁流畅,意趣高雅。
砚堂处已然微凹,泛着使用多年后,特有的幽深光泽。
“此乃‘荷韵砚’,”李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是为师早年游学时,一位长者所赠。此砚发墨如油,贮墨不腐,呵之即润,扣之金声。尔等今日,可近前一观,感受何谓‘品’,何谓‘格物’。”
学童们按捺不住好奇,纷纷离座而出,围拢上前去。
周文斌挤在最前面,啧啧称奇;赵小胖瞪大了眼,似乎在想这方砚能换多少斤桂花糕;那用老歙砚的小姑娘,眼中则满是艳羡与敬畏。
张子麟也随众人走上前,但他看的并非砚台的华美,而是细节。
他注意到砚额处,有一道极细微的冰纹,如同发丝,若非在光线下特定角度,绝难发现。
砚底的三足,有一足似乎曾有过极其轻微的磕碰,底部与案面接触处,留下了几乎看不见的一丝磨损痕迹。
他甚至能想象出,李夫子在无数个深夜,就着昏黄的油灯,在此砚上磨墨着述,衣袖轻轻拂过砚边的情景。
“真乃宝砚也!”周文斌忍不住赞叹。
李夫子含笑点头:“器物虽好,亦需善用其心。若无向学之心,纵有龙尾宝砚,亦与顽石无异。”
就在学童们沉浸在这方古砚,带来的震撼与遐想中时,塾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边,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探了探,又缩了回去。
那是塾舍的看门人兼杂役王老五。
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短褂,脸上带着惯有的、近乎木讷的恭敬。
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准备进来擦拭,见夫子正在教学,便不敢打扰,只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瞥见那方端砚时,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默默地退到了门外廊下,拿起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本就干净的地面。
张子麟无意中瞥见了王老五,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
王老五在村中是出了名的老实人,甚至有些懦弱,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管洒扫庭除,看护门户,对塾中任何人都是一副恭顺姿态。
但方才那一眼,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那里面似乎掺杂了些什么……
是羡慕?
是渴望?
还是别的什么?
张子麟一时也难以分辨。
恰在此时,塾舍外的土路上,一个穿着邋遢短褐、头发蓬乱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过,是村中有名的二流子赵四。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插在袖筒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塾舍里瞟,正好与廊下的王老五对了一下眼神。
赵四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冲王老五挤了挤眼。
王老五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迅速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扫起地来,仿佛要将那无形的视线一并扫走。
赵四也不停留,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继续晃荡着,往村西头去了。
这短暂的一幕,如同平静湖面上,投下的一颗小石子,漾起一圈微澜,随即又复归于平静。
大多数学童的注意力,都在那方光彩夺目的“荷韵砚”上,并未留意到这窗外的插曲。
但张子麟注意到了。
他看看门外神色有些不自然的王老五,又望望赵四远去的背影,再回想王老五刚才看砚台那异样的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王老五家境贫寒,是村中孤寡,平日靠着看守塾舍和打些短工过活,据说还欠着些赌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赵四则是游手好闲,专爱惹是生非,这两人怎会有所交集?而且刚才那眼神交汇,分明不像是陌生人。
“子麟,”李夫子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你素来心细,且说说,观此砚有何感想?”
张子麟收敛心神,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回夫子,学生观此砚,石质温润,雕工古拙,确是佳品。然学生以为,砚之真味,不在其名贵,而在其与人的交融。砚堂微凹,是岁月与学问的沉淀;边角磨损,是勤勉不辍的见证。便如人之品德,需经时光打磨,方见真章。此砚可贵,更在于它承载了夫子的心血与精神。”
李夫子闻言,眼中闪过激赏之色,抚须颔首:“善!子麟之言,深得格物之趣,亦明心性之要。尔等当共勉之。”
众学童似懂非懂,但也知张子麟的回答,得了夫子夸赞,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
晨读结束的钟声敲响,悠扬回荡在凤栖村上空。学童们向夫子行礼后,嬉笑着鱼贯而出。
周文斌一把搂住张子麟的脖子,嚷着要他一起去溪边摸鱼。
张子麟笑着推辞,只说家中还有杂活。
他最后一个走出塾舍,目光再次扫过讲案上,已被李夫子郑重收回木匣的“荷韵砚”,又看了看正在门口,躬身送别学童、一脸谦卑的王老五。
春日暖阳正好,将村塾的青瓦粉墙,映照得一片明媚安宁。
远处的田畴里,农人已经开始忙碌,近处的柳树上,新燕啁啾。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和,那么井然有序。
但张子麟心中那丝微妙的异样感,却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留下的涟漪久久未曾散去。那方过于珍贵的古砚,王老五那反常的一瞥,他与赵四之间那无声的交流……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像散落的珠子,隐隐约约在他脑海中漂浮,却暂时还串不成一条清晰的线。
他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这凤栖村,这村塾,十数年来不都是这般平静度日的么?
他抬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将那份隐约的不安暂时压在了心底。
只是他未曾料到,这看似寻常的一天,揭开的将是一连串光怪陆离、震动乡里的序幕。
当明日朝阳升起,这方宁静的村塾,将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