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
金陵的夏日,总带着几分黏腻的潮气,便是那秦淮河上吹来的风,也拂不去六部衙署里沉滞的压抑。
往年的这个时节,南京官场总有些懒洋洋的,只待秋凉。可今年,一股无形的寒流,却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刺骨。
源头,来自一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奏疏。
都察院南京御史,一位姓方的年轻御史,以“风闻”起笔,直指南京户部清吏司在盐引发放中“漏洞百出,疑窦丛生”,更有“官商勾结,侵吞国税”之嫌。奏疏中虽未指名道姓,但那字里行间引用的零星数据、暗示的操作手法,已足够在知情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封奏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震动了南京,更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直达天听。
朝廷的震怒,隔着千里之遥,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一道明发上谕,责令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刑部、大理寺“即行彻查,厘清弊窦,严惩不贷”。
压力,如同金陵夏日骤降的暴雨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了南京大理寺的头顶。
寺卿郑大人值房内,冰盆里散出的那点凉意,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郑寺卿背着手,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来回踱步,眉头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本是沉稳持重之人,此刻额角却也见了细汗。
陈寺丞垂手立在下方,神色同样凝重。他刚刚将外部探得的一些风声禀报上来。
“郑公,”陈寺丞低声道,“户部那边,曹焕之曹郎中,已然放话出来,说他经手的账目,‘笔笔清楚,颗粒归仓’,不怕任何人来查。还说……方御史是‘年少气盛,受人蛊惑,妄言诬告’。”曹焕之,正是户部清吏司主管盐引事务的郎中,在此事中首当其冲。
郑寺卿停下脚步,冷哼一声:“颗粒归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盐政之弊,积重难返,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是这潭水有多深,底下藏着多少吃人的水鬼,谁又说得清?”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朝廷令我等彻查,是信任,更是……烫手的山芋啊!”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棵被烈日晒得有些蔫头耷脑的古柏,缓缓道:“曹焕之在户部经营多年,上下打点得铁桶一般。他背后,站着的不止是户部堂官,据说与南京守备衙门的某位公公,还有几位世袭的勋贵,都过从甚密。牵一发,而动全身。”
陈寺丞默默点头。他何尝不知此中利害?盐引,乃朝廷盐业专卖之凭证,关系国库岁入,亦是各方势力,角逐的肥肉。曹焕之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这么多年,岂是易与之辈?查好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可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或者查下去了却动不了其根本,那大理寺便将里外不是人,成为各方倾轧的牺牲品。届时,别说他这个寺丞,便是郑寺卿,恐怕也位置难保。
“寺内诸人,对此事是何态度?”郑寺卿问道。
陈寺丞苦笑一下:“还能是何态度?有几个年纪大已谢政,几个有门路的已经申请调往其它地方,有的害怕压力,直接乞身回乡,剩下王评事称病告假了,说是旧疾复发。李评事则忙着整理去岁的卷宗,言说期限将至,无暇他顾。其余几位,也是能躲则躲,能推则推,能免则免,都不敢触碰此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都言此案乃‘马蜂窝’,捅不得。”
值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冰融化的水滴,偶尔落入盆中的轻响。一种无形的恐惧与惰性,如同蛛网般弥漫开来,缠绕着每一个可能被委以此任的人。
郑寺卿的目光,缓缓扫过陈寺丞,最终定格在他脸上,带着探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陈兄,依你之见,寺中何人,可担此重任?”
陈寺丞心中早已掂量过无数遍。
此事需胆大心细,需不畏权贵,更需有能从看似无懈可击的账目中找出破绽的过人能耐。一个个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最终,一个年轻而沉稳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迎向郑寺卿的目光,语气坚定了几分:“郑公,下官以为,评事张子麟,或可一试。”
“张子麟?”郑寺卿眉梢微挑,“便是协助应天府破获命案?前番力主平反李阿牛冤狱的那个年轻人?”
“正是。”陈寺丞道,“此子观察入微,逻辑缜密,更难得的是心志坚韧,不惧压力。李阿牛案中,面对原审州县乃至刑部的无形阻力,他亦能坚持己见,最终寻得铁证,沉冤得雪。其心性之稳,毅力之强,远超同侪。且……他背景相对简单,与南京各方瓜葛不深,或可少些顾忌。”
郑寺卿沉吟不语。
张子麟的能力,他自是有所耳闻。
李阿牛一案,确实办得漂亮,不仅洗刷了冤屈,也为大理寺挣回了不小的声誉。但盐引案与民间刑狱不同,牵扯的是庞大的国家经济机器和盘根错节的官场利益网络。
张子麟毕竟年轻,资历尚浅,能否驾驭如此复杂的局面?
“他才任评事不久,骤然委以此等重案,是否……”郑寺卿仍有顾虑。
“郑公,”陈寺丞恳切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寺中诸同僚,或顾虑前程,或怯于权势,唯有张子麟,有这份锐气,也有这份担当。况且,此案初期,也只是命他主持‘初步调查’,厘清账目疑点,并非让他一力承担所有。若有发现,再由郑公与下官等统筹决断,进退之间,亦有回旋余地。”
陈寺丞的话,说到了郑寺卿的心坎上。眼下大理寺确实是无人可用的窘境。让张子麟去打头阵,进可攻,退可守,不失为一个稳妥的选择。最重要的是,张子麟那股子“不通世故”的认真劲儿,或许正是打破眼下这潭死水,所需要的那块石头。
良久,郑寺卿终于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也罢。就依陈兄所言。传张子麟来吧。”当张子麟接到传唤,步入郑寺卿那间气氛凝重的值房时,他便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近几日衙署内的风声鹤唳,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他惯常沉静,只专注于手头未完的几桩寻常复核案件,并未过多探听。
“下官张子麟,拜见寺卿大人,陈寺丞。”他依礼参拜,声音平静。
郑寺卿打量着他。眼前的年轻人,官袍整洁,面容清俊,眼神澄澈而沉稳,并无寻常年轻官员,面对上官时的局促或谄媚,也没有因李阿牛案成名后的丝毫骄矜之气。
这份气度,让郑寺卿心中稍安。
“子麟,不必多礼。”郑寺卿示意他起身,将那份方御史的奏疏副本,以及朝廷的上谕,推到他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张子麟双手接过,凝神细读。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扫过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指控,与朝廷严厉的措辞,脸色却始终平静,唯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盐政……官商勾结……国税流失……这些字眼,每一个都重若千钧。他立刻意识到,这将是他入仕以来,面临的最为复杂、也最为凶险的挑战。
“看完了?”郑寺卿见他放下文书,缓缓开口,“朝廷命我大理寺彻查此事。然盐政账目,专业壁垒森严,户部经营多年,账面想必做得天衣无缝。寺中诸人,皆视此为畏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子麟:“本官与陈寺丞商议,欲将此案初步调查之责,交予你手。你需调阅户部相关盐引账册,仔细核查,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破绽与疑点。子麟,你可知此中干系?”
张子麟抬起眼,迎向两位上官的目光。值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接受,便意味着他将站在风口浪尖,面对来自户部、乃至其背后庞大势力的明枪暗箭。
他想起了李阿牛案平反后,陈寺丞那句“昔日暮气太重”的感慨;想起了自己手握官印时,对“评事”二字千钧之重的领悟;更想起了恩师王清“刑名之学,关乎人命,尔当以仁心为本,慎之又慎”的教诲。
此案虽不直接关乎人命,却关系国库民脂,关系朝廷法度,关系千千万万依靠官盐为生的百姓。
其重,未必轻于人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拱手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在这沉闷的值房中,掷地有声:“下官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蒙寺卿、寺丞信重,子麟……义不容辞,定当竭尽所能,厘清账目,查明真相,以报朝廷!”
这一刻,风云乍起,凤鸣清声,即将直面金陵官场最深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