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身份之谜的揭开,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张子麟心中激起千层浪,却也让他瞬间看清了前路的险恶与方向。
对手狡猾异常,不仅杀人灭口,更精心布置了朱佑椋这枚烟雾弹,意图将官府的视线牢牢锁在宗室风流案上,从而掩盖其背后涉及军政机密与“海上生意”的惊天阴谋。
绝不能打草惊蛇。
张子麟与李清时密议良久,定下了“声东击西”之策。
明面上,大理寺对郡王朱佑椋的追查不仅不能放松,反而要加大力度,营造出一种迫于宗室压力、急于寻找替罪羊结案的假象,以此来麻痹真正的凶手,使其以为计谋得逞,从而放松警惕。
翌日,张子麟便再次呈文陈寺丞,言明虽无铁证,但朱佑椋嫌疑重大,且态度倨傲,拒不配合,请求寺卿行文宗人府,对郡王施加压力,并扩大搜寻可能存在的、被朱佑椋丢弃的涉案证物(如沾染龙涎香的衣物等)。
陈寺丞虽觉此举有些冒险,但见张子麟坚持,且表面证据确对朱佑椋不利,也只好依言照办。
一时间,南京官场风声鹤唳。
大理寺与郡王府之间的龃龉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少人都觉得张子麟此次是撞上了铁板,为了一个歌妓硬撼宗室,实属不智。
甚至有些与朱佑椋交好或忌惮宗室势力的官员,已开始暗中向大理寺施压,或对张子麟侧目而视。
朱佑椋更是暴跳如雷,接连上书喊冤,痛斥张子麟“构陷宗亲”、“目无尊上”,闹得沸沸扬扬。
这一切,都正中张子麟下怀。
他需要的就是这满城风雨,需要让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相信,他所有的精力都被牵扯在了与郡王的纠缠之中。
而就在这片喧嚣的掩护下,真正的侦查在暗中有条不紊地展开。
张子麟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那几页密码笔记和沿海布防简图之上。
他深知,破译密码是揭开柳依依背后网络的关键。
他将笔记小心誊抄数份,一份留在身边日夜钻研,一份交由李清时,利用其上层人士,或三教九流的人脉,暗中寻访可能精通此类暗码的能人异士(如退役的老兵部塘报官、精通数术的账房先生,甚至是一些江湖奇人)。
他自己则闭门谢客,埋首于浩繁的卷宗之中。
他调阅了近几年来南京兵部、乃至北京兵部下发的一些非核心的沿海巡防条例、卫所调整文书,试图从官方文件的字里行间,寻找与那幅简图可能对应的逻辑关系或规律。
同时,他也开始系统性地梳理南京各部院中,职权可能与沿海防务、“海上生意”产生交集的官员。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开始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慢慢串联。
那幅布防简图虽然粗略,但标示出的几个关键卫所和可能的巡逻盲区,绝非普通人能轻易获悉。这需要接触到一定级别的军事文书,或是对沿海防务体系有相当了解。
柳依依一个深居画舫的女子,她的情报来源何在?
李清时那边的进展提供了方向。
他通过上层人士,江湖朋友,隐约打听到,近几个月来,南京城内某些地下钱庄和镖局,有几笔来源不明、数额巨大的资金流动,其最终指向,似乎与沿海几个私港的货物进出有关联。
而这些私港,恰好就在布防简图上标示的、巡逻相对薄弱的区域附近!
“海上生意”……资金流动……巡逻盲区……军事布防……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有一个势力,正在利用其对沿海防务的了解,选择安全的路径进行非法的海上贸易(很可能是利润极高的走私,甚至……通倭!),并利用南京复杂的经济网络进行洗钱和运作。
而柳依依,就是试图打入或已经触碰到这个网络核心的探子。
随着调查的深入,张子麟将目光逐渐聚焦到了一个关键部门:南京兵部武库清吏司。
兵部武库清吏司,职权在于“戎器、符勘、尺籍、武学、薪隶之事”,看似与前沿布防无直接关联。但张子麟深知,军械的调配、存储、补充,与军队的驻防、调动、作战能力息息相关。
哪些卫所需要加强装备,哪些区域的军械损耗较大,何时需要进行轮换补给……这些具体而微的数据,都掌握在武库清吏司手中。
通过对这些数据的分析,完全可以反向推断出各卫所的大致活动频率、布防重点,甚至可能的兵力虚实!
这远比直接获取绝密的布防图要容易,且不易引起警觉,但同样能达到窥探军事机密的目的。
更重要的是,张子麟在调阅一些过往的军械核销档案时(以核查其他案件为由),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有几批运往沿海某个卫所的箭矢、火器配件,其报称的“运输损耗”和“仓贮损毁”比例,在某些特定时间段内,异常偏高。
这种异常,与他在盐引案中发现的、利用“折耗”掩盖贪墨的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这次掩盖的,可能不仅仅是物资,还有通过物资流动暴露出的军队行踪秘密!
而现任的南京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正是赵德昌,一个平素以勤勉务实、沉默寡言着称的官员,风评尚可,但也有人说他过于“爱惜羽毛”,难以接近。
张子麟的手指,在写有“赵德昌”名字的卷宗上轻轻敲击着。
会是这个人吗?
一个看似与风月场、与“海上生意”毫不沾边的兵部郎中?
他回想起柳依依指甲缝中的龙涎香。
赵德昌这个级别的官员,按制是绝无可能被赏赐龙涎香的。
但若他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或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接触到此物呢?
亦或者,柳依依接触的,根本就不是赵德昌本人,而是通过赵德昌这条线,接触到了更上层的人物?
线索至此,似乎都隐隐指向了武库清吏司,指向了赵德昌。
但这仍然是间接的推断,缺乏直接的证据。赵德昌不同于朱佑椋,他是实权部门的官员,行事必然更为谨慎老练,没有铁证,绝难动其分毫。
“声东”之计已然奏效,朱佑椋那边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现在是该执行“击西”的关键时刻了。张子麟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够接近赵德昌,并能窥探其真实面目的机会。
他再次找到了李清时。“清时,我们需要更具体的东西。赵德昌此人,生活起居,交际往来,有无特别之处?尤其是,他是否与某些商号,特别是可能涉及海外贸易的商号,有过从甚密?”
李清时会意,摩拳擦掌:“明白!我这就去安排,把他每天几点上茅房都给你打听出来!至于商号……永昌隆、福泰和那几个在盐案里倒了的,怕是没那么快有新的冒头,但总会有蛛丝马迹!”
张子麟点了点头,目光沉静。
他知道,接下来将是与一个隐藏得更深、也更危险的对手的较量。他必须步步为营,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既要找到真相,也要保护好自己,以及那些协助他的人。
武库清吏司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后,隐藏的或许不仅是这桩秦淮浮尸案的真相,更可能是一个足以撼动东南海防的巨大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