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告别李书吏,自兵部衙署归来,张子麟虽表面平静,心中却已如绷紧的弓弦。
赵德昌通倭的暗账如同握在手中的炽炭,既是指证元凶的利器,也可能随时引爆,伤及自身。
他深知,赵德昌在南京官场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且其背后可能还牵扯到更庞大的势力,绝非可以轻易撼动。必须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中,否则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他连夜秘密求见陈寺丞,屏退左右,将暗账所载内容及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陈寺丞,听闻赵德昌竟敢通倭,并杀害女间灭口,亦是骇然变色,久久不语。
“此事……此事关系太大!”陈寺丞压低了声音,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赵德昌……竟敢如此!通倭,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背后……子麟,你确定证据确凿?这么容易被你看到?”
有些不相信张子麟说的这些,这调查太顺利了,对方一点防备都没有吗?这么容易被你找到吗?不会是对方故意留下的陷阱,还是其它什么图谋,或者借刀杀人?
“暗账内容,下官亲眼所见,记录清晰,与柳依依之死、沿海布防泄露之事皆可印证,铁证如山!”张子麟语气斩钉截铁,“然,正如大人所虑,可能对方确实故意布置所为,但赵德昌绝非孤狼,其背后定然还有牵扯。下官请求大人支持,即刻暗中布置,监控赵德昌及其亲信,同时秘密调集可靠人手,准备在其试图转移,或销毁核心证据时,一举擒获!”
陈寺丞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盐引案后,他对张子麟的能力与判断已深信不疑,更知此事关乎国本,不容退缩。“好!老夫即刻去寻郑寺卿,陈明利害。监控之事,由老夫亲自安排寺中绝对可靠之人进行。你且按兵不动,万勿再亲身涉险,等待时机!”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暗流汹涌。
大理寺最精干的暗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布控在赵德昌府邸,及兵部衙署周围。
张子麟则与周文斌一起,加紧对那本暗账内容的分析,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其背后网络的线索。
然而,就在张子麟与陈寺丞紧锣密鼓地准备收网之时,监控的暗哨传回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赵德昌似乎有所察觉了!
先是其府邸后门,连续两日在深夜有陌生面孔进出,行动鬼祟;接着,兵部衙署内线回报,赵德昌以“整理旧档”为由,调阅了一批数年前的无关紧要文书,但其直房内,夜间却隐隐有焚烧纸张的气味传出!
“他在销毁东西!”张子麟心中警铃大作。
赵德昌果然老奸巨猾,定然是察觉到了某种风吹草动,开始清理手尾了!
那本暗账他或许不敢轻易动(因为可能涉及与上线,或下线的对账),但他一定在销毁其他可能成为证据的文书、信函!
不能再等了!若让他将关键证据销毁,即便拿到暗账,也难将其背后势力连根拔起,甚至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大人!必须立刻动手!”张子麟再次找到陈寺丞,语气急促,“赵德昌已在销毁证据,迟则生变!”
陈寺丞也意识到了事态的紧迫性,他猛地一拍桌案:“好!老夫这就去请寺卿下令!调集衙役,即刻捉拿赵德昌,同时搜查其府邸与直房!”
就在大理寺紧锣密鼓调兵遣将之际,身处兵部衙署直房内的赵德昌,正将最后一叠信纸投入脚边的铜盆中。
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将其化为蜷曲的灰烬,映照着他那张看似平静,实则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脸。
他确实察觉到了危险。
并非有人告密,而是一种多年在权力边缘行走所培养出的、对危机近乎本能的直觉。
近日大理寺对郡王朱佑椋的追查看似紧锣密鼓,但他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那张子麟的目光,偶尔掠过兵部时,带着一种令他心悸的审视。
加之昨日隐约感觉直房内似乎有被极其隐秘翻动过的痕迹(张子麟虽极力还原,但那种细微的位移感,瞒不过他的眼睛),更让他确信,自己恐怕已经暴露了!
他不知道对方掌握了多少证据,但他不敢赌。
通倭之罪,一旦坐实了,便是万劫不复。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断尾求生,将所有能直接指向他,尤其是能指向他背后那位“大人物”的证据,彻底抹去。
这盆中燃烧的,便是近年来与“海上”往来的一些普通信函,虽不涉及核心,但留着总是祸患。
至于那本暗账……他眼神阴鸷地瞥了一眼座椅下的方向。
那是他与“陈东”之间资金往来和情报传递的核心记录,也是他保命的护身符之一,暂时还不能毁掉,不然怎么会留给张子麟翻看。
只是对方也反应太快了,对手也太机警了,这么快就查到自己头上了。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他“金蝉脱壳”的时机。
然而,他低估了张子麟的决心与速度,更不知道这些只是巧合,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遭到了惩罚。
“哐当!”
直房的大门被猛地撞开,手持铁尺锁链的大理寺衙役,如狼似虎地涌入,瞬间便将赵德昌围在当中。
陈寺丞与张子麟并肩站在门口,目光冷冽。
“赵德昌!”陈寺丞声若洪钟,手持签押文书,“你涉嫌勾结倭寇,泄露军机,杀人灭口!现奉大理寺卿令,革去官职,锁拿归案!”
赵德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晃,但竟强撑着没有瘫倒。他看着地上尚未完全燃尽的纸灰,又看向面色沉静的张子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怨毒与一丝……诡异的释然?
“你……你们……”他声音干涩,却并未如寻常案犯般惊慌失措地喊冤,反而发出一声惨笑,“好!好一个张寺副!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小看了你。”
衙役上前,利落地将其锁拿。张子麟没有理会他的话语,径直走到铜盆边,用脚拨弄了一下灰烬,眉头紧锁。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核心证据显然不在此处。
“搜!”陈寺丞下令。
衙役们立刻对直房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张子麟则快步走到那张檀木椅旁,熟门熟路地触动了机关。
暗格打开,铁盒取出。
看到张子麟如此轻易地找到了他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暗账,赵德昌的瞳孔猛地收缩,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般,萎顿下去。
他本想转移,但他最终没有,自信对方,没有找到,或者转移也没有用,一旦抓捕归案,除非自己灭口,不然迟早被审问出来,转移隐藏已经没有必要了。
然而,当张子麟翻开暗账,快速浏览时,却发现最后几页记录资金和情报传递的内容,竟被人用浓墨粗暴地涂毁了!
虽然前面的记录足以定其通倭之罪,但这最后一笔,显然是他刚刚或不久前才动的手脚!他还是在最后关头,毁掉了部分可能指向更关键人物的信息!
“说!你背后的主使者是谁?被你涂掉的内容是什么?”张子麟厉声喝问,有些后悔没有完全看完最后的内容,没有直接把这些带出来,主要是没有时间翻开,害怕过早的暴露,更害怕打草惊蛇,影响后面的计划,导致无从调查。
赵德昌却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扭曲的笑意,一言不发。
他知道,承认通倭是死罪,但若攀咬出那位,他的家人恐怕连生的机会都没有,乃至全族都会被清理灭口。
沉默,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那位“大人”曾经对他的承诺:只要他扛下所有,便能保他全族家人无恙。
直房的搜查虽找到了暗账,但赵德昌的沉默和被部分销毁的记录,意味着案件并未完全明朗。张子麟不死心,他判断以赵德昌的狡猾,定然还有其他的藏匿地点。
就在这时,李清时气喘吁吁地赶来,带来了一个关键消息:“子麟!我们之前盯着赵德昌的外宅有动静了!他那个几乎从不露面的管家,半个时辰前匆忙进去,提了个小包袱出来,形色慌张,往后门小巷溜了!我的人已经跟上了!”
“外宅!”张子麟眼中精光一闪。那处外宅他们早有留意,但一直未见异常,看来赵德昌是将最紧要的东西藏在了那里!“陈大人,请立刻派人,随下官前往赵德昌外宅!”
大队官差迅速出动,直扑位于城南僻静处的一所小院。破门而入后,院内果然已人去楼空,那管家早已不知去向。但官差们在卧房床下的一个暗格里,搜出了一个密封的紫檀木盒。
木盒被强行打开,里面的东西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盒内分为两层。
上层,是一个精致的小瓷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少许黑褐色、质地特别的香料碎块,正是龙涎香!其成色、气味,与柳依依指甲缝中残留的,一般无二!
下层,则是几封没有署名、但笔迹与“暗账”中某些记录相似的密信。
信中用语隐晦,但提及了“北边来的贵人”、“漕运新线”、“保你家族平安”等语,隐隐指向一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人物。
而其中一封信的日期,恰好在柳依依死亡前三天,内容带着警告意味,提及“画舫之雀,恐难驯服,或知其详,宜早做决断”!
铁证如山!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柳依依不知通过何种方式,可能正是接触到了赵德昌外宅中藏匿的龙涎香(或是试图利用此物接近赵德昌背后的贵人),从而意外发现了赵德昌通倭的秘密,至少是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赵德昌接到上线警告后,果断对其灭口,并精心策划,利用同样使用龙涎香、且与柳依依有过公开接触的郡王朱佑椋作为完美的“替罪羊”,企图将官府的视线引向宗室风流案,从而掩盖其通倭叛国的惊天阴谋!
好一招“金蝉脱壳”!若非张子麟锲而不舍,看破了浮尸背后的重重迷雾,顺着柳依依这条暗线直插要害,恐怕真要让这赵德昌及其背后的势力,就此逍遥法外!
证据确凿,面对龙涎香与密信,赵德昌知道再也无法抵赖。他瘫倒在地,对杀害柳依依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是因柳依依窥破其秘密而不得不灭口,并嫁祸朱佑椋。
然而,当问及通倭细节、资金去向,尤其是背后指使者及其与那“北边贵人”的关系时,赵德昌却再次陷入了沉默,任凭如何讯问,只是反复念叨:“罪皆在我,与他人无干……求速死……”
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卒子,死死地守住了最后的底线,试图以自己的一条命,换来幕后黑手的平安,以及那渺茫的、对其家人的“保全”,他没有任何选择,死也要守住这个不能说的秘密。
案件至此,虽主犯落网,杀人及通倭罪行得以昭雪,郡王朱佑椋的冤屈得以洗刷,但张子麟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他站在那间搜出龙涎香和密信的外宅中,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全身。
赵德昌伏法,只是斩断了这庞大网络的一根触须。
那能接触到宫廷御香、隐藏在“北边”的贵人,那与通倭首领往来的资金网络,依旧隐藏在迷雾深处。这金陵城的繁华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暗流与蛆虫?
他知道,这场较量,还远未结束。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他也将在这漩涡之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