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四海被投入大牢,其制作人皮面具的工坊被彻底查封,相关的证物记录在案,卷宗整理得清晰明白。
大理寺上下,从陈寺丞到普通衙役,都弥漫着一种案件告破后的松弛气氛。
连带着金陵城内的恐慌,也似乎消散了不少,街面上的人流渐渐恢复,关于“画皮书生”的恐怖传言,也开始被“张青天智擒老宦官”的新话题所取代。
张子麟却并未完全放松。
他将安四海工坊中收缴的所有成品、半成品面具,与前三起命案现场发现的面具进行了极其细致的比对。
工艺、手法、乃至皮质处理的细微习惯,确系出自同一人之手。
安四海也对其制作了这些面具供认不讳,甚至能准确说出每个面具制作时的一些细节。
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
然而,张子麟心头那丝疑虑始终挥之不去。
他再次提审了安四海。这一次,他没有追问杀人过程,而是将重点放在了那些被害者身上。
“安四海,你既言替天行道,为何选择王魁、钱禄、赵莽这三人?你与他们,可有私怨?还是随机选择?”
安四海蜷缩在牢房的草堆里,闻言抬起浑浊的眼睛,桀桀怪笑:“私怨?咱家与他们能有什么私怨?不过是他们恶贯满盈,撞到了咱家手里!城西赌坊、城南钱庄、码头地痞……哪个不是祸害?杀了便是杀了,需要什么理由?”
他的回答依旧充斥着对社会不公的泛化指责,却对选择特定目标缺乏更个人化、更具体的动机解释。
这符合他愤世嫉俗的人设,但张子麟总觉得,一个如此精心策划连环杀人、并留下独特“签名”的凶手,其目标选择应该更有其内在的逻辑,而非如此……随意。
就在张子麟试图深挖安四海与受害者之间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联系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所有的平静与推测彻底粉碎。
安四海入狱后的第五日,清晨。
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张子麟的值房,脸色比纸还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不好了!城……城北……丝绸商人刘骏……死……死了!脸上……脸上也戴着那东西!”
张子麟手中的卷宗“啪”地一声掉落在案几上。
他猛地站起身,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你说什么?哪个刘骏?脸上戴着什么?”
“就……就是那个放印子钱逼死过人的刘骏!脸上……是人皮面具!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张子麟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北刘骏的宅邸。
现场已经被先到的坊正和少量衙役控制,但恐慌如同瘟疫,早已在左邻右舍间炸开。
刘骏倒在自家书房的地上,衣着整齐,喉间一道熟悉的细窄切口,鲜血浸透了名贵的波斯地毯。而他的脸上,赫然覆盖着一张崭新的人皮面具!
那面具的五官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慈悲,与死者圆睁的双目中残留的惊骇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手法、标志,与前三起案件如出一辙!
“画皮书生又回来了!”
“官府抓错人了!”
“那老太监是顶罪的!”
“鬼!一定是鬼!”
各种惊呼、哭喊、议论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张子麟的耳膜。
他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血腥,而是因为一种被愚弄、被彻底击穿预料的愤怒与冰冷。
他蹲下身,亲自检查了那张新面具。工艺、质地、细节处理……与安四海工坊中搜出的,与前三起案件现场的,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甚至……更加精致,更加……充满了某种冷静的、嘲弄的意味。
安四海还在大牢里!他绝无可能分身出来作案!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抓错了人!安四海,根本就不是“画皮书生”!
他只是一个被真凶巧妙利用的替罪羊!一个被抛出来,用以扰乱视线、终结调查的棋子!
真凶,仍然逍遥法外!而且,就在他们以为案件告破,放松警惕的这几天里,冷静地、精准地再次挥动了屠刀,用这第四起命案,狠狠地扇了大理寺一个耳光!
张子麟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他回想起安四海那过于流畅的认罪,那对社会泛泛的指责,那对选择目标缺乏具体解释的含糊……这一切,现在都有了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解释:安四海很可能认识真凶,甚至受其胁迫或利诱,自愿扛下了所有的罪名!而真凶,则隐藏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更可怕的是,真凶对官府的办案流程极为熟悉!
他准确地把握了官府在抓到“凶手”后,会放松调查的心理,选择了这个时机再次出手;他完美地模仿了安四海的制作工艺,甚至可能利用了安四海提供的材料或技术;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样的目标(刘骏,同样是放印子钱的恶霸)能够最有效地证明“画皮书生”并未伏法!
这个真凶,不仅残忍、狡猾,而且很可能……就隐藏在官府内部,或者至少,与官府内部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张子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变态杀手,而是一个智商极高、心思缜密、并且可能拥有“内部视角”的可怕对手。
“封锁现场!所有细节不得遗漏!”张子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立刻回衙,提审安四海!”
他必须知道,安四海到底在隐瞒什么?
那个真正的“画皮书生”,究竟是谁?
这场始于市井恐慌的追凶,已然演变成一场笼罩在官袍阴影下的、更为凶险的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