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文书和苏家内部的激烈争执,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寒石村悄然传开。这个闭塞的小村庄,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户沉默坚韧的流放犯人家,竟然有着如此不凡的来历,并且很可能即将离开。
起初是惊愕和议论,但很快,一种不舍和挽留的情绪,开始在那些曾与苏家有过交集的村民心中蔓延。
第一个登门的是周寡妇。她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十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步履有些匆忙地敲响了苏家的院门。
开门的李慧心看到她,有些意外:“周家妹子,你这是?”
周寡妇将篮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李慧心手里,脸上带着急切和真诚:“慧心嫂子,这点鸡蛋给孩子们吃。我……我听说了,你们家……可能要回京城了?”
李慧心接过沉甸甸的篮子,心里五味杂陈,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打算,还没最后定。”
周寡妇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带着恳切:“嫂子,我知道京城好,是你们的老家。可……可咱们这寒石村,也是好地方啊!你们看,你们来了之后,教大伙儿制盐,教孩子认字,还弄出了那么高产的粮食……你们要是走了,咱们村可咋办?栓子那孩子,刚认了几个字,天天念叨青松先生呢!”
她说着,眼圈有些发红:“京城再好,也是别人的地界。咱们这儿,虽然苦点,可人心实在啊!你们留下,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不行吗?”
李慧心看着周寡妇真挚的眼神,听着她朴实无华却情真意切的话语,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寡妇刚走没多久,老铁头也拄着拐棍,颤巍巍地来了。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递给迎出来的苏明远。
“苏……苏二兄弟,”老铁头的声音干涩,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俺……俺没啥好东西,这是俺年轻时在镇上当学徒,师傅赏的一块墨……俺留着也没用,听说青松念书用得上……你们……你们别走了,行不?”
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期盼和一丝卑微的恳求:“你们在,咱们这村子,好像……好像都有个主心骨了。你们要是走了,往后……往后俺们这些老家伙,有个啥事,找谁商量去?”
苏明远看着老人手里那块保存完好、却显然珍藏多年的旧墨,又看看他那张布满沟壑、写满恳切的脸,只觉得那块墨重逾千斤,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紧接着,之前用木料换过豆子的那户人家,夫妻俩一起过来了,男人手里提着一小袋自家种的、粒粒饱满的葵花籽,女人则拿着一块新织的、虽然粗糙却厚实的土布。
“苏二哥,苏二嫂,这点瓜子给孩子们磕着玩,布给孩子做件小褂。”男人憨厚地笑着,搓着手,“听说你们要回京城了?京城……肯定啥都好。就是……就是咱们这穷地方,以后想吃你们家换的土豆,怕是难了……”
女人也小声附和:“是啊,晚晚丫头教孩子们认字,多好啊……这一走,孩子们可就没先生了。”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惋惜和不舍。
栓子和其他几个在“冬学”里认字的孩子,也偷偷跑到苏家院外,扒着门缝往里看,小声地议论着。
“青松先生真的要走了吗?”
“我不想让先生走……”
“先生走了,谁教我们写名字啊……”
童言稚语,却最是真诚,听得屋里的苏家人心里酸涩不已。
就连王老棍,在村里转悠时,听到这些议论,看到村民们对苏家的挽留之情,心里也是复杂难言。他既希望苏家这个“麻烦”赶紧走,又不得不承认,苏家带来的高产种子和那些“新奇”的知识,对村子确实有益。更重要的是,苏家若是留下,恢复了良籍,又有京官的族亲,他以后还真不好像以前那样拿捏了。
面对村民们陆陆续续、或直接或委婉的挽留,苏家破院里一片沉默。
赵氏看着那篮子鸡蛋、那块旧墨、那袋葵花籽和那块土布,第一次没有去算计它们的价值,而是感受到了其中沉甸甸的情谊。她想起自己以前对村民的鄙夷和刻薄,脸上阵阵发烧。
苏明德讷讷道:“没想到……大家还挺……挺舍不得咱们的……”
苏明义重重叹了口气,蹲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那些村民送来的“礼物”,闷声道:“都是实在人哪……”
苏青松看着那块老铁头珍藏多年的墨,想起栓子他们渴望知识的眼神,心中对于“科举前程”的执念,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苏秀秀摩挲着那块厚实的土布,想起周寡妇对她绣活的指点,想起货郎对她手艺的夸赞,忽然觉得,留在这里,靠自己的双手赢得尊重和认可,似乎也并不比回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好人家”差。
苏晚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千。这些村民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情感。他们挽留的,不仅仅是苏家带来的实惠,更是苏家在这片土地上播撒下的希望和改变。
爷爷苏老柱靠在炕上,闭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村民们真诚的挽留,像一股暖流,冲击着他那颗被“叶落归根”执念填满的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除了江南的祖坟,在这北疆苦寒之地,似乎也有一群人,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留下。
屋外寒风依旧,但苏家破屋里,却因为这份来自乡邻的真情,而涌动着一股不同于亲情、却同样温暖的力量。回不回去的抉择,似乎变得更加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