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太阳升得高了些,照在人身上也终于有了点暖意,不再是之前那般只有明晃晃的光却没有温度。寒石村的土地大片大片地裸露着,残留着去岁枯草的根茎和冻得僵硬的土块,等待着耕耘。可这地,硬得跟石头似的,单靠苏家这几个男丁手里那几把破锄头,就是把手掌磨出血泡,一天也翻不出多少来。
苏明远看着父兄和侄子青松那开裂的虎口和疲惫的神情,心里跟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沉。他蹲在地头,抓起一把冰冷的土块,在手里捻碎,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么下去不行。”他沉声道,“地还没翻好,播种的时节就要错过了。咱们等得起,肚子等不起。”
苏明义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喘着粗气:“老二,你说咋办?这冻土……太他娘的硬了!”这个憨厚的汉子难得说了句粗话,可见是真累狠了。
苏青松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磨破的手掌,眼神里有着不甘,也有着对现实的无奈。
一直在旁边默默帮忙捡拾地里碎石块的苏晚晚直起身,目光望向村子中心的方向,那里是里正王老棍家,也是村里唯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栖息的地方。
“爹,大伯,”苏晚晚开口,声音清晰,“咱们得借牛。”
“借牛?”赵氏刚好提着个破瓦罐来送水,听见这话,立刻拔高了声音,“借王老棍家的牛?那不是与虎谋皮吗?他恨不得把咱们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干,能借给咱们?”
苏明义也摇头:“难。那牛是他的命根子,金贵着呢,往年春耕,村里人想借,都得拿出不少好东西换,咱们……拿啥换?”
气氛一时沉闷下来。是啊,拿什么换?苏家现在,除了那点刚刚冒头的苗子,真是一无所有。
苏晚晚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咱们不是还有制盐的法子吗?虽然献给了村里,但里正他……未必就真的完全掌握了诀窍,或者,咱们可以帮他‘优化’一下。”
苏明远看向女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不是用实物去交换,而是用“技术”,用王老棍需要的“利益”去交换。
“晚晚说得对。”苏明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光靠傻力气不行,得动脑子。我去找里正谈谈。”
“爹,我跟你一起去。”苏晚晚上前一步。
苏明远看着女儿沉静的眼眸,点了点头。他知道,女儿在某些方面,比他更懂得如何与王老棍那样的人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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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棍家的院子在寒石村算是顶好的了,虽然也是土坯墙,但明显高些厚些,屋顶的茅草也铺得齐整。院子里,那头老黄牛正无精打采地嚼着干草,确实瘦,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苏明远和苏晚晚走到院门口,还没开口,王老棍的儿子,那个流里流气的王癞子就堵在了门口,斜着眼看他们:“哟,苏二叔,苏家妹子,稀客啊,有事?”
苏明远拱了拱手,还算客气:“癞子兄弟,我们想见见里正,商量点事。”
王癞子嗤笑一声:“见我爹?啥事啊?要是借粮借盐,那就免开尊口了,自家都不够吃呢!”
苏晚晚心里厌恶,面上却不动声色:“癞子哥,我们是来找里正商量村里制盐的正事。”
一听是制盐的事,王癞子眼珠转了转,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身子:“等着,我进去说一声。”
过了一会儿,王老棍叼着个旱烟袋,慢悠悠地踱了出来,站在院门里,三角眼在苏家父女身上扫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明远啊,找我有事?听说你们家那屋里种的玩意儿出苗了?恭喜啊。”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恭喜。
苏明远道:“托里正的福,勉强出了几棵苗。今天来,是想请里正帮个忙。”他顿了顿,直接说明来意,“春耕地硬,我们家人手单薄,想借里正家的牛用几天,犁犁地。”
王老棍仿佛早就料到,嘬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吐出来:“借牛啊……明远,你不是不知道,这牛是咱们村的宝贝,金贵得很。这春耕时节,家家都想借,我也难办啊。再说了,这牛干活费力气,得吃精料补着,这精料……”
这就是要谈条件了。
苏明远按捺住性子,接话道:“我们知道里正的难处。也不敢白借,我们愿意用东西换。”
“哦?”王老棍挑眉,显然不信苏家能拿出什么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你们家……还有啥能换的?”
这时,苏晚晚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地开口:“里正爷爷,我们没钱没粮,但还有点力气和心思。我爹观察了村里制的盐,发现淋卤的池子有点浅,卤水积蓄不够,熬煮的时候柴火摆放也有点讲究,若是改一改,同样多的硝土,或许能多出一两成盐,还更省柴火。”
王老棍抽烟的动作顿住了,三角眼猛地盯住苏晚晚,精光四射:“多出一两成?更省柴火?小丫头,话可不能乱说!”
苏晚晚坦然回视:“是不是乱说,里正爷爷找人按我说的法子试一次便知。若是成了,村里受益,里正您管理有功;若是不成,也不过是费些功夫,于您并无损失。我们只求借牛三天,不,两天就行!而且保证把牛喂好,绝不累着它。”
她的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析得明白,给出的“好处”直接关系到王老棍最在意的利益——制盐的效率和产出。这比直接送他点什么东西,更有诱惑力。
王老棍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却目光沉静的小姑娘,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苏家这丫头邪性,种地能搞出新花样,制盐难道真还有秘方没拿出来?万一她说的是真的……那多出来的盐,可都是能换成实实在在好处的!
沉默了片刻,就在苏明远觉得希望渺茫时,王老棍磕了磕烟袋锅,终于开口:“两天。就两天!后天一早来牵牛,大后天晚上给我送回来。牛要是掉了一斤膘,或者累坏了,我可跟你们没完!还有,你说的那制盐的法子,待会儿详细给我说道说道,要是敢糊弄我……”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
苏明远心中一喜,连忙应承:“里正放心,我们一定好好伺候牛,法子也绝无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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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老棍家出来,苏明远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苏晚晚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能借到牛,春耕的效率将大大提升。
消息传回破屋,众人反应不一。
苏明义和苏青松是实实在在的高兴。
“太好了!有牛就好办了!”苏青松难得露出笑容,摩拳擦掌,“爹,二叔,到时候我扶犁!”
苏明义也咧嘴笑:“对对,青松力气大,扶犁稳当!”
赵氏却是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王月娥嘀咕:“说是借两天,谁知道王老棍安得什么心?到时候别牛没用好,反而被他讹上!还有,晚丫头把那省柴多出盐的法子白白告诉他,亏不亏啊!”
王月娥温顺地低着头,小声道:“他三婶,能借到牛就是好事……法子嘛,人在屋檐下……”
奶奶周氏倒是看得开:“能借到就是本事!晚晚脑子活络,随她爹。赶紧准备准备,别到时候耽误了干活。”
借牛的事情定了,但还有一个问题——犁。苏家没有犁,以往都是靠锄头。
就在苏明远想着是不是再去求里正,或者向其他村民借时,阿木来了。
高大的猎户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肩上却扛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结实,甚至有些精巧的木犁。
“阿木哥?”苏晚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和他肩上的犁。
阿木将犁放下,言简意赅:“我改了一下。原来的犁旧了,我用硬木加固了犁辕,调整了犁梢的角度,应该比普通的省力,也入土深些。”他顿了顿,看向苏晚晚,“听说,你们借到牛了。”
他的消息很灵通。
苏晚晚看着那架明显是花了心思改造过的木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还没开口,阿木就已经想到了他们需要什么,并且默默地准备好了。
“嗯,借到了,后天用。”苏晚晚点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谢谢你,阿木哥,这犁……做得真好。”
阿木黝黑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试试看。不行再改。”
苏明远和苏明义围过来,摸着那光滑结实的木犁,都是赞不绝口。
“阿木,好手艺啊!”苏明远由衷赞叹,“这犁看着就趁手!”
苏明义也连连点头:“比王老棍家那破犁强多了!”
阿木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苏晚晚,然后便转身离开了,背影挺拔如山。
赵氏看着阿木离开的方向,又看看那架新犁,再瞅瞅神色莫名的女儿苏秀秀,心里又开始活络起来,凑到苏秀秀耳边低语:“秀啊,你看这阿木,人有本事,又肯帮忙……虽说是个猎户,但在这地方,有把子力气比啥都强……”
苏秀秀这次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附和或反驳,她只是看着那架木犁,又看看苏晚晚,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了牛,有了犁,希望仿佛也变得更加具体和真切。苏家破屋里的气氛,因为这两桩“大事”的落实,而显得格外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