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依序落座,空落大师目光掠过楚洛书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平静开口:“南方大雁的事,贫僧已知。寒寺虽小,亦可暂避风雪。只是……”
他话语微顿,眼神依旧平和,却似乎已洞察了许多未言之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风雪能避一时,天地却广袤无垠。施主既至此地,想必心中已有方向?”
楚洛书指尖轻触温热的茶盏,那一点暖意似乎未能完全渗入他微凉的心底。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才抬眸淡淡地看着空落大师。
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情绪内敛,深沉如古井,无波无澜,让人窥不透丝毫心思。
“早已了然于胸,只待东风起。”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却自有一股笃定的力量。
“甚好,甚好!”空落大师闻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那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种欣慰,让他清癯的面容显得柔和了许多:“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便好!”
空气突然静默下来,禅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过竹梢的沙沙声,以及室内几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而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极为漫长。
只听空落大师忽然轻声唤道,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远而陌生的温柔,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嫣嫣……”
“空落大师!”楚洛书骤然抬眸,目光瞬间锐利如冰棱,之前的平静无波被一种冰冷的戒备取代,周围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骤降。
屋内的气氛瞬间仿若进入了冰点,凝重得让人窒息,好似比外面雪覆的庭院还要冷上几分。
楚洛书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已勉强压下外泄的情绪,转而沉声吩咐道:“楚枫,你先带小姐出去,我有话要同大师私下说。”
一直静立一旁的楚云舒,一双明眸好奇地在大哥和那位气质非凡的老和尚之间转了转,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不等楚枫近前,便主动站起身,乖巧地朝着楚枫走去。
待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院中,禅房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两人。
空落大师的目光便又紧紧黏在了楚洛书的脸上,那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关切,有追忆,有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嫣嫣……她还好吗?”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了些,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艰涩。
“空落大师少年出家,早已斩断尘缘,不问红尘,”楚洛书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每个字都清晰冰冷,仿若一记记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在对方的心上:“怎会突然问起一个已经过世十余年的人?”
空落大师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平静的话语击中了要害。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双通透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洛书,楚洛书,字,元初。”
楚洛书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分明,仿佛不是在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在陈述某个重要的结论,或是完成一个迟来了多年的仪式。
空落大师听完,眼眶骤然红了,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中迅速积聚起浑浊的泪花,在水汽后闪烁着痛苦与悔恨的光芒。
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她还是在怪我……她终究还是在怪我!”
“可当时我也不想的,我当时也不想丢下她,可是……可是……”他试图解释,话语却混乱而无力,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与回忆中。
“可是最终你还是把她扔下了,不是吗?”楚洛书看着他,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如同冬日里最坚硬的寒冰,最后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吐出那带着血缘羁绊却又无比疏离的称呼:“舅舅!”
没错,空落大师就是他的舅舅,他的亲舅舅,前世他一直以为母亲是穷苦人家被卖出来的,可后面他得了权柄,想给生身母亲名分时偶然发现的,不过就在他等着暗卫向他禀报的那个夜晚,整个相府却被灭了满门……他也!
楚洛书那一声“舅舅”,如同冰锥刺破禅房内凝滞的空气,带着彻骨的寒意与积年的质问,重重砸在空落大师的心上。
空落大师,或者说,曾经的覃怀瑾,身形猛地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击穿了多年修行筑起的心防。
扶住身旁光洁的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双总是蕴藏着悲悯与智慧的澄澈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与无处遁形的痛楚与羞愧。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他清癯的面颊,留下湿润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半晌,才挤出破碎的音节:“你……你都知道……元初……你母亲她……”
“我该知道什么?”
楚洛书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平稳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渊:“知道当年覃家败落,逃亡路上,您为何执意抛下年仅八岁、惊恐无助的覃淑,自己跑了?”
“知道她一个人是如何被人牙子拐走,辗转卖入将军府,又从侯夫人的陪嫁丫鬟最终成了武宁侯的一个侍妾?”
“知道她在无数个日夜是如何抱着我,回忆那段恐怖的经历,却至死都不愿再来寒山寺问一句为什么?”
“还是知道我们母子这些年是如何在楚家那般境地中挣扎求存?”
他的每一问,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覃怀瑾最深的伤疤。
空落大师,痛苦地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发抖,仿佛无法承受这字字诛心。
“逃……那时我也才十六岁……我害怕……追兵就在后面……我听见嫣嫣的哭声……可我……我慌了……我跑了……”
他摇着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自我厌弃和无法洗刷的耻辱:“等我后悔,再回去找……已经找不到她了…… 我后来……我后来才知道她经历了那些……我出家……一部分是因为家破人亡心灰意冷,更大一部分……是无颜面对她!
是我害了她一生!
我……我唯有遁入空门,青灯古佛,才能……才能稍稍逃避这噬心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