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往楚洛书所居的临溪阁而去,院门竟是虚掩着的,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来,她心中疑窦更生,一把推开门。
屋内药气弥漫,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灯,楚洛书躺在榻上,面色在烛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他那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每一声都显得艰难无比。
“婶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他气息微弱地问,像是连说一句话都耗尽了力气。然而,郑瑛莲眼尖地发现,他那双看似无力垂在锦被上的手,其中一只却紧紧攥着一卷书册,那封皮样式,分明是侯府库房的旧账本!
郑瑛莲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按捺住情绪,假意环视屋内,目光关切地扫过药碗、烛台,最终,猛地定格在窗台之上。
那里新换了一盆兰草,亭亭玉立,幽香暗浮。这本是风雅之事。
但郑瑛莲的瞳孔却在瞬间骤然收缩!
那兰草根部的花土——那泥土的颜色异于寻常,是一种极为特别的、泛着油亮的深黑色,中间还夹杂着几粒细微的、同样漆黑的砂砾。
这种土……这种土!她今日白天才亲眼见过!就在城南荒废的运河码头旁,那个她命人悄悄处理“麻烦”的泥坑边!那是只有那片区域才有的、被油污和漕船废弃物浸染了多年的淤泥!
“轰——”的一声,郑瑛莲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肉在刹那间冻僵!她整个人仿若被无形之手猛地推入了万丈冰窖,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去了那里?他怎么会知道那里?他看到了什么?还是……他拿到了什么?
无数可怕的猜测瞬间挤爆了她的头颅,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看向榻上那个依旧在虚弱咳嗽的少年,第一次觉得那张年轻苍白的面容,竟比深宫来的内侍更令人胆寒。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甚至挤出一丝僵硬的关怀,重复了白天说过的话:“听下人说太医来过了,侯府眼下也就你们三个孩子,婶娘自是不放心,便也过来瞧瞧,元哥儿你的身体要紧,如若不然还是将这些东西交还与我,也省得你劳累。”
楚洛书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病气,反而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似笑非笑的凉意:“婶娘考虑得是。不过这钥匙侄儿昨日才接下,若今日便还了,也恐别人看了笑话不是。知道的,说是侄儿身子不适;不知道的,还道是婶娘小家子气,拿出来的东西还要回去呢。”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郑瑛莲紧绷的神经上。她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绞裂,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险些失控。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回答:“这话说得,婶娘也是担心你的身子不是!既给你的东西拿着便拿着罢,左不过将来也是要交到闻哥儿院里的!”
“婶娘说得是。”楚洛书从善如流,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人胆战心惊:“是以过几日,侄儿想去寺庙里修养些时日,待身子爽利些再回来,也省得在府里……将这病气过给闻溪和云舒他们。”
见他这副仿佛下一刻就要咳晕过去的模样,再联想到窗台上那盆索命般的兰花,郑瑛莲心中的恐惧暂时压过了其他情绪。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让他走!让他立刻离开侯府!离得越远越好!
她的脸色勉强缓和,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急切:“也是,寺庙好,寺庙有菩萨保佑,还有高僧坐镇,定能让你的身子好起来。一切可都安排妥了?可决定了什么时候出发?”她恨不得他明天一早就走。
楚洛书气息奄奄,却清晰地给出了一个时间:“这倒不劳婶娘操心了……侄儿一切都已安排妥了。待三日后……皇后娘娘的赏花宴过后,便出发。”
楚洛书那句“待三日后皇后娘娘的赏花宴过后便出发”的话音刚落,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郑瑛莲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赏花宴”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紧绷的心弦上。贵妃深夜莫名传召,皇后的 设宴,而眼前这个她以为命不久矣、即将被扫地出门的侄儿,不仅可能抓住了她最致命的把柄,还如此精准地将自己的行程与宫廷最重要的宴会联系在一起?
这绝非巧合!
她死死盯着楚洛书,试图从他苍白病弱的脸上看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可他只是疲惫地合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轻浅得仿佛随时会停止。唯有那只搭在账本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皇后娘娘的赏花宴……”郑瑛莲干涩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飘,“元哥儿病着,怕是……不宜赴宴吧?若是冲撞了凤驾……”
“咳咳……”楚洛书微微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虚弱的混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清明,“婶娘多虑了。皇后娘娘仁厚,早先便下了恩旨,道是侄儿病中若能支撑,便去散散心,若不能,也绝不怪罪。如此隆恩,侄儿……岂能不去谢恩?”
他每一句话都轻飘飘的,却像巨石一样砸在郑瑛莲心上。皇后竟然特意为他下了这样的旨意?他何时与中宫有了这样的联系?自己竟全然不知!
这一刻,郑瑛莲清晰地感觉到,她所以为尽在掌握的局面,早已脱离了她的控制。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病秧子,背后牵扯的力量和所知的秘密,已然远超她的想象。
窗台上那盆来自城南淤泥的兰花,像一只幽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让她如芒在背。
“既……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歇着,过两日……还要入宫,可得好好养着才是。”郑瑛莲几乎是仓皇地扔下这句话,再也维持不住那份虚假的镇定。她甚至不敢再多看那盆兰花一眼,转身匆匆离去,步伐凌乱,险些被门槛绊倒,全靠身边的翠儿死死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