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洛书与谢景知并肩回到喧闹的寿宴正厅,方才那片刻的僻静交谈仿佛从未发生。
楚洛书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锁定了暖阁方向,只见楚云舒正与那位御史王家的小姐坐在一处,两个小姑娘面前摆着几碟精巧点心,正小声说着什么。
楚云舒小脸上虽还有些拘谨,但并无不安之色,见他望来,眼睛立刻亮了一下,悄悄朝他眨了眨眼。
楚洛书心下稍安,面上却不露分毫,与谢景知一同向主位的承恩伯夫人敬酒贺寿。
伯夫人脸上笑容依旧热络,仿佛方才水榭之议从未提起,但看向楚洛书时,眼底深处那抹未能得逞的算计与忌惮却难以完全掩去。
酒过一巡,楚洛书便适时地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担忧,向伯夫人告罪:“夫人见谅,舍妹面色似有倦容,怕是今日起早了些。晚辈恐她失了精神,于礼不合,想先行带她回府歇息,万望夫人海涵。”
理由冠冕堂皇,关乎侯府千金的身体和礼数,伯夫人纵有万般不甘,也无法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强留一个“精神不济”的十岁孩子。
她只得堆起关切的笑容:“自是云舒的身子要紧。快回去好好歇着,改日得闲了,再让她过来玩。”
“多谢夫人体恤。”楚洛书行礼如仪,滴水不漏。
他行至暖阁,温声对楚云舒道:“舒儿,今天承恩伯府的宴会可能有些复杂,大哥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所以咱们早点回去。”
楚云舒虽有些疑惑,但极其聪慧地没有多问,立刻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点,乖巧地站起身,向王家小姐和引路丫鬟礼貌地道别,然后小步走到兄长身边,自然地牵住了他的衣袖。
兄妹二人向伯夫人及周遭宾客告辞,姿态从容,礼数周全,在一众或探究或惋惜的目光中,安然离席。
武宁侯府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厢内,楚云舒才小声问道:“大哥,我们为何这么早就回去?可是舒儿方才做错了什么?”
楚洛书看着妹妹清澈懵懂的眼睛,心中那股冰冷的怒意再次翻涌,却又迅速被他压下。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郑重:“舒儿今日做得很好,礼数周全,未有半分错处。只是这承恩伯府并非善地,大哥不愿你在此久留。”
他略作沉吟,决定还是需要给年幼的妹妹一些警示,但需说得委婉:“只是舒儿要记住,日后若再有如承恩伯府这般的宴请,尤其是点名要你独自前往的,需得多加留意。若兄长不在身旁,便尽量寻个理由推拒了,可明白?”
楚云舒似懂非懂,但她对大哥有着全然的信任,用力点了点头:“舒儿记住了。大哥不让去的,必定不是好去处。”
楚洛书欣慰地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深沉。
将妹妹安然送回她的沁芳苑,叮嘱心腹嬷嬷仔细看顾后,楚洛书并未回自己书房,而是转身去了府中西南角一处僻静的练武场。
场中并无他人,唯有秋风卷起几片落叶。
方才在承恩伯府压抑下的所有冰冷怒意、后怕、以及被算计的屈辱,此刻才毫无保留地在他眼中翻滚。
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周身的气息却沉静得可怕,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冰封。
没有剧烈的动作,没有失控的表情。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昔日父亲最长待的地方,任由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唯有眼底深处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前世官场沉浮,他早已学会将一切激烈情绪淬炼成冰,于无声处听惊雷。
承恩伯府、永昌郡王府……这两个名字,如同被最锋利的刻刀,清晰地刻入他心中的账册之上。
不是用武力,而是用他更熟悉、更擅长的方式,权谋、算计、以及精准地利用规则与人心。
许久,他紧握的拳缓缓松开,眼底的汹涌波澜也彻底平息,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闭眼沉思,再转身他已恢复成那个温润如玉、谨守分寸的侯府庶子,仿佛刚才那个立于高处、周身散发着无形寒意的人只是幻觉。
只是在他心底,棋盘已然铺开,棋手已然就位。
而对于那位出手解围、心思难测的靖安侯世子谢景知,楚洛书的评估与审视,变得愈发慎重。
是友?是敌?还是…另有所图的旁观者?这京城的风,看来要因着各方的算计,提前动起来了。
回到自己的书房,楚洛书并未立刻处理庶务,而是屏退所有下人,独自坐在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前。
他提起一支狼毫,却并未蘸墨,只是悬腕于一方空白的宣纸之上,指尖稳定得不带一丝颤抖。
承恩伯夫人……永昌郡王世子……谢景知……
这三个名字在他脑中盘旋、交织、碰撞。
笔尖虽未落下,一场无声的推演却已在纸上凌厉地进行。
承恩伯府是马前卒,其背后是永昌郡王府的意图。
郡王妃为何如此急切,甚至不惜用上这等拙劣却有效的“相看”手段?是那世子恶名远扬,已寻不到合适的高门贵女,故而将主意打到云舒这般看似“弱势”的目标上?还是……这其中牵扯了更深层的朝堂派系或利益交换?
而谢景知…他的出现绝非偶然,他透露的信息精准、致命,且时机妙到毫巅,他对自己似乎有种超乎寻常的了解,甚至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认可?
楚洛书的笔尖终于落下,却并非写字,而是在纸上极轻地划了三条长短不一的横线,代表这三方势力。
他在永昌郡王府那条线上重重一点,墨迹瞬间晕开一个小点,如同一个无声的标记。
此局,需破。
但如何破?直接对上郡王府,绝非眼下明智之举,如今的武宁侯府不过空有爵位,闻溪尚不成器,他一个庶子,能动用的资源有限。
他的目光落在代表承恩伯府的那条较短横线上。
柿子,自然要挑软的捏。
而敲山,便可震虎。
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角,前世那个人可是教会了他许多呢。
他需要一场风波,一场不大不小,刚好能狠狠扫落承恩伯府颜面,让其短期内再无暇他顾,并能清晰传递出“楚家女并非可随意轻辱”信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