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契结成那夜,京城三方异动。
子时三刻,二皇子府后门悄然滑出一顶青呢小轿,悄无声息没入户部尚书府邸侧巷。
西城门,本该三日后抵达的羌族使团队伍,举着冒用文牒提前叩开城门。
京郊矿山深处,矿工挖穿一面石壁,火把映照下,露出密密麻麻血色碑文——最顶端三个字狰狞如鬼画符:祭天录。
三份密报几乎是同时送到钟夏夏手上。
她捻着那三张薄纸,指尖感受着不同纸张的质感。
一份是宫里眼线用胭脂水写就,隐在素帕暗纹里,得用特殊药水浸透才显字迹。
一份是洛景修手下用驿鹰送来,墨迹潦草,带着边关风沙粗粝气。
最后那份最诡异,是包着石粉的粗麻纸,字迹歪斜,像是矿工哆嗦着手抄录下来。
烛火噼啪炸开一点火星。洛景修斜倚在窗边,月光在他侧脸勾出一道冷硬弧线。
他没看密报,只盯着钟夏夏。“世子爷。”
钟夏夏抬起眼,烛光在她瞳孔深处跳。
她将三张纸在案上一字排开,像摆开一副残局。
“先动哪颗棋?”洛景修没立刻答。
他走到案前,俯身,手指悬在纸面上空。指尖最终落向羌族使团那份。
“西羌人提前入京,礼部没接到正式文书。”他声音压得很低。
“守城校尉是康王旧部,昨夜刚‘暴毙’家中。城门是他副将擅自开的。”
钟夏夏眉心一跳。“康王余党?”
“不止。”洛景修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地图。
哗啦一声展开。图上用朱砂标出三道蜿蜒路线,从西北边境一路延伸向京城。
“西羌王庭三个月前内乱,三王子杀了大王子,现在急需军功立威。”
他指尖点向路线交汇处。“边关探子汇报,羌族三大部落暗中集结兵马,总数……不下五万。”
钟夏夏深吸一口气。五万骑兵,足够踏平一座边城。
“朝廷知道吗?”
“知道。”洛景修笑了,那笑意半点没渗进眼睛。
“兵部三天前就收到军报,被某位大人压下了。”
“哪位?”
“你猜。”他收回手,抱臂看她。
“二皇子昨夜密会户部尚书,谈的是西北三州明年赋税减免。户部尚书主管钱粮,他嫡长子……在兵部任粮草督办。”
线索瞬间串起来。钟夏夏后背泛起寒意。
“二皇子想借羌族犯边,逼朝廷调兵,他再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掌控粮草?”
“不止粮草。”洛景修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晃。“康王倒台,北境兵权空出三成。二皇子盯上这块肥肉很久了。”
他回头,阴影吞没半张脸。“但如果这时候羌族大举进攻,陛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钟夏夏沉默片刻。“调京营精锐北上,或从其他边镇抽调兵力。”
“对。”
洛景修关窗,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京营一调,京城防卫空虚。其他边镇兵力抽调,就会露出破绽。”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向二皇子那份密报。
“这位二殿下,胃口大得很。他要的不只是北境兵权——”
“他要的是趁乱,把整个京城卫戍,都换成他的人。”
房间骤然死寂。钟夏夏能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
她盯着那三张纸,脑子飞快转。“羌族提前入京的使团,是幌子?”
“是先锋。”洛景修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使团里混了羌族精锐死士,人数不会多,三十到五十。任务是制造混乱,最好能在京城里放几把火,杀几个官员。”
“然后?”
“然后边境‘恰好’传来急报,羌族大军压境。朝廷慌乱之下调兵,二皇子的人趁机上位。”
他说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水冰冷,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喉结滚动一下。
钟夏夏盯着他咽喉那道弧线,忽然想起天牢里那个吻。
铁锈和松香气,仿佛又漫到舌尖。她别开眼。
“第三份密报呢?前朝祭祀碑文,跟这事有关?”“有关。”
洛景修放下茶盏,瓷底碰在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祭天录》不是普通碑文。前朝覆灭前,末代皇帝曾秘密修建十二处祭坛,据说每处祭坛都埋藏一件‘天赐之器’。”
他顿了顿。“有传言说,得齐十二器,可掌国运。”
钟夏夏嗤笑。“怪力乱神。”“是啊。”洛景修也笑,笑意凉薄。
“但有人信。比如……咱们那位沉迷炼丹求长生的陛下。”
烛火又炸了一下。钟夏夏忽然懂了。“二皇子想用这个讨好陛下?”
“不止讨好。”洛景修眼神深下去。
“如果陛下真信了这说法,就会派人寻找其他祭坛。找祭坛需要人手,需要权限,需要调动大量资源——”
“而最适合主持这事的,是皇室子弟,最好是皇子。”
钟夏夏接上他的话。“二皇子可以趁机扩张势力,把触角伸进各地。”
“对。”洛景修起身,在屋里踱步。靴底踩过地面,发出规律轻响。
“三条线,看似独立,实则环环相扣。”
他停在钟夏夏面前,俯身,双手撑在案沿。两人距离瞬间拉近。
钟夏夏能闻见他身上冷冽松香,混着淡淡血腥气——不知是谁的血。
“羌族犯边,逼朝廷调兵。”
“二皇子趁机掌控京城卫戍和北境兵权。”
“同时用前朝秘宝讨好陛下,获取寻宝权限,扩张势力。”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压低一分。到最后,几乎是气音拂过她耳廓。
“三个月内,他就能架空太子,成为实际上的储君。”钟夏夏没动。
她抬起眼,直直看进他瞳孔深处。“你想怎么做?”
洛景修笑了。这次笑意真切了些,却更危险。
“我想……”他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枚黑铁令牌,啪一声拍在案上。
令牌上刻着一只睚眦,獠牙狰狞。“先吃了羌族使团这五十个死士。”
钟夏夏挑眉。“怎么吃?”“西羌人善用毒。”
洛景修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古籍。
书页哗啦翻动,停在一页手绘草药图上。
“他们有一种秘药,叫‘骨醉’。混入酒水,无色无味,三个时辰后发作,中毒者浑身骨头酥软如泥,任人宰割。”
他指尖点着图旁小字注释。“解药只有羌族大巫会配。但配解药需要一味引子——‘血蝎草’,只长在西羌王庭圣山悬崖。”
钟夏夏懂了。“你要在他们动手前下毒,逼他们交出解药配方,或者……直接控制大巫?”
“控制太麻烦。”洛景修合上书。
“我要配方。有了配方,就能反向研制出更烈的毒,下次战场用得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钟夏夏沉默片刻。
“风险呢?”
“三个。”洛景修竖起三根手指。
“一,下毒时机难把握。太早容易打草惊蛇,太晚他们可能已经动手。”
“二,羌族死士都是精锐,就算中毒,临死反扑也能咬下我们一块肉。”
“三——”他放下手,眼神冷下来。
“二皇子的人可能也在盯着使团。如果我们动作太大,会被他发现。”
钟夏夏盯着案上三张密报,脑子飞速运转。烛火熄灭。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咚——咚!咚!
三更天了。她忽然抬眼。“使团住哪儿?”
“鸿胪寺别馆,西跨院。”“谁负责接待?”
“礼部右侍郎,刘庸。”洛景修顿了顿,“他是二皇子的人。”
钟夏夏笑了。那笑意又冷又锐,像出鞘匕首。
“那就从刘庸下手。”她伸手,将三张密报叠在一起,边缘对齐。
动作慢条斯理。“刘庸有个癖好,每晚必饮参汤,用的是一支百年老参,存放在别馆小厨房。”
洛景修挑眉。“你怎么知道?”“前世记忆。”钟夏夏答得坦荡。
她确实记得——上辈子刘庸因为这支参汤,差点被政敌下毒害死,闹得满城风雨。
洛景修深深看她一眼,没追问。“所以?”“所以我们在参汤里做手脚。”钟夏夏指尖轻敲案面。
“不用‘骨醉’,用‘梦浮生’。”洛景修眼神微动。
“‘梦浮生’是前朝宫廷秘药,服下后会产生幻觉,看见最渴望或最恐惧的画面。药效只有一刻钟,过后不留痕迹。”
“对。”钟夏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
瓷瓶白底青花,瓶身冰凉。“我前两天刚配好的。”
洛景修拿起瓷瓶,拔开木塞嗅了嗅。
无色无味。“刘庸喝了会怎样?”“他会看见他最怕的东西。”
钟夏夏语气平淡。“比如……羌族死士暴起杀人,血洗别馆。”
洛景修盯着她。“然后?”
“然后他一定会惊慌失措,第一时间去找二皇子报信。”
钟夏夏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起她鬓边碎发。
“二皇子多疑。听到这消息,第一反应不会是信,而是怀疑刘庸产生了幻觉。”
“但他不敢赌。”洛景修接话,眼里渐渐浮起欣赏。
“所以他会派人去别馆查看。而查看的人,一定会接触羌族使团。”
“对。”钟夏夏回头,月光在她脸上镀了层银边。
“我们就在那个查看的人身上,下真正的‘骨醉’。”
她走回案前,手指点在羌族使团那份密报上。
“二皇子的人中毒,羌族使团脱不了干系。双方必起冲突。”
“冲突一起,我们就可以趁乱下毒,或者……直接收割。”
洛景修沉默。他盯着案上布局,像在推演棋局。
烛火将他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摇晃。良久,他忽然笑了。
笑声低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钟夏夏。”
他叫她全名,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你这颗脑子,比我手下所有谋士加起来都好用。”
钟夏夏没接这话。她坐下,提起笔,在空白纸上飞快书写。
字迹潦草却有力。“需要准备的东西。”她边写边说。
“一,‘梦浮生’剂量要精准,太多会让人彻底疯癫,太少没效果。”
“二,需要有人混进别馆小厨房,必须是生面孔。”
“三,二皇子派去查看的人,身份要提前摸清。最好是个莽夫,容易冲动。”
“四——”她笔尖顿了顿。
“羌族死士的分布图。他们住哪个房间,守卫如何换班,武器藏在哪儿。”
洛景修走到她身后,俯身看那张纸。他气息拂过她后颈,温热。
钟夏夏笔尖一滞,墨迹在纸上晕开一点。
“分布图我有。”洛景修伸手,从她指间抽走笔。手指相触瞬间,两人都顿了顿。
但谁都没抽开。洛景修就着她的手,在纸上空白处画起简图。
“使团共四十八人,住西跨院十二间房。首领叫赫连灼,住最里间天字号。”
他画出一个院落轮廓,标出房间。“守卫分三班,子时换班。武器明面上是弯刀,实际每人袖中藏毒针,靴底有匕首。”
笔尖在“天字号”房间上重重一点。“赫连灼的房间里,有密道。”钟夏夏侧头看他。
“通向哪儿?”“隔壁街一家绸缎庄后院。”洛景修丢开笔,直起身。
“那是二皇子暗中置办的产业。”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钟夏夏盯着那张简图,忽然觉得所有线索都连成了一张网。
密密麻麻,每一个节点都透着杀机。
“所以二皇子从一开始,就和羌族有勾结。”她声音很轻。
“所谓羌族犯边,所谓兵权争夺,都是演给朝廷看的戏?”
“半真半假。”洛景修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
火星噼啪炸开,映亮他半边脸。“羌族确实想南下劫掠,二皇子也确实想夺权。双方各取所需,互相利用。”
他顿了顿。“但二皇子不知道,羌族三王子真正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
钟夏夏抬眼。“那是什么?”
“大周北境三州的土地。”洛景修声音冷下来。
“三王子答应帮二皇子夺位,条件是登基后割让三州。二皇子答应了。”
“蠢货。”钟夏夏吐出两个字,语气冰冷。
割让国土,等同叛国。二皇子这是与虎谋皮,自取灭亡。
“确实蠢。”洛景修丢下火钳,拍了拍手上灰尘。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只是破坏他们的计划——”
他转身,看向钟夏夏。烛光在他眼里跳。
“我们要让二皇子亲手杀了赫连灼。”钟夏夏瞳孔微缩。“借刀杀人?”
“对。”
洛景修走回案前,手指点在简图“天字号”房间上。
“刘庸产生幻觉报信,二皇子派人查看。我们让查看的人‘恰好’发现密道,发现赫连灼和二皇子的密信往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二皇子多疑又狠辣。发现赫连灼可能留下把柄,第一反应一定是灭口。”
“但赫连灼是羌族死士首领,不会坐以待毙。”
钟夏夏接话,脑子跟着他的思路转。
“双方必然火拼。无论谁死,羌族使团和二皇子的同盟都会破裂。”
“不止。”洛景修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
一枚青铜戒指,戒面刻着诡异符文。
“这是从康王府密室里搜出来的。康王和羌族也有联系,这戒指是信物,见戒如见人。”
他将戒指放在简图旁。“我们把它‘不小心’留在火灾现场。”
钟夏夏盯着那枚戒指,忽然懂了。“你要嫁祸康王余党?”
“对。”洛景修笑了,那笑意又冷又锐。
“让二皇子以为,是康王旧部在挑拨离间,破坏他和羌族的合作。”
“同时让羌族以为,二皇子过河拆桥,想借康王余党的手除掉他们。”他伸手,将戒指推到钟夏夏面前。
“一环扣一环。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两败俱伤。”
钟夏夏沉默。她盯着那枚戒指,盯着简图,盯着案上三张密报。
烛火摇晃,将一切照得影影绰绰。像一场即将开演的大戏,所有角色都已就位,只等帷幕拉开。
“什么时候动手?”她问。
“明晚。”洛景修转身,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即将撕破黑夜。
“刘庸每晚亥时三刻饮参汤。我们酉时下手,药效刚好在亥时发作。”
他回头,看向钟夏夏。“混进厨房的人,我来安排。你需要做的,是配好‘梦浮生’,还有——”
他顿了顿。“亲自去一趟绸缎庄。”钟夏夏抬眼。
“做什么?”
“确认密道出口位置,顺便……”洛景修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丢给她。
钟夏夏接住,入手沉甸甸。打开一看,是几块黑色石头,表面有蜂窝状孔洞。
“火石?”
“特制的。”洛景修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
“点燃后没有明火,只冒浓烟,烟里有迷药。如果计划有变,你就点燃这个,从密道撤。”
他说完,拉开门。晨风呼啸灌入,吹得桌上纸张哗啦作响。
洛景修站在门口,回头看她一眼。晨光勾勒他侧脸轮廓,锋利如刀。
“钟夏夏。”他叫她的名字。
“明晚子时,无论成败,我在东市胭脂铺后院等你。”
说完,他迈步出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里。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钟夏夏一人。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几块黑色火石,又看向案上三张密报、简图、青铜戒指。
烛火燃到尽头,噗一声熄灭。晨光从窗缝挤进来,驱散黑暗。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明晚子时,京城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她收起所有东西,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女子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但眼神锐利如鹰。
她抬手,慢慢梳理散乱长发。动作不急不缓。
梳好发,她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将脸抹黑,又在眼角点了几颗麻子。
镜中人瞬间变成一个普通民妇。她从床底拖出一个小木箱,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各种瓶瓶罐罐,草药,毒粉,暗器。
她挑了几样揣进怀里,又取出那瓶“梦浮生”,小心检查封口。
确认无误后,她吹熄最后一盏灯,推开后窗。
晨雾浓重,街道空无一人。她翻身跃出,悄无声息落进巷子阴影里。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晨钟在远处响起,嗡嗡回荡。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