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屈膝顶向他肋下那瞬用了全力。骨头撞上骨头,发出闷响。
洛景修闷哼,手上力道松了半秒。钟夏夏抓住这机会翻身,将他反压上案台!
发簪尖端抵住他喉结,簪尾淬毒闪着幽光。
“既认出我,就该知道我能杀你。”她喘着粗气,长发散乱缠住两人脖颈,“七年前我能救你,现在就能杀你。”
洛景修仰躺在案上,墨迹染透他后背。
他不躲不闪,只盯着她眼睛。那双眼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愤怒,恐惧,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痛楚。
像困兽,龇着獠牙却不知该咬谁。
“那你杀啊。”他说得轻,像挑衅,“簪子再往前半寸,我就断气。你自由了,黄金归你,和离书我签字。”
钟夏夏握簪的手开始颤抖。簪尖刺破皮肤,血珠渗出来。
温热的,粘腻的,顺着脖颈往下淌。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血。
沾了她满手,怎么洗都洗不掉。“你以为我不敢?”她咬紧牙关。
“你敢。”洛景修忽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但你不会。因为杀了我,你弟弟就真的没救了。”
钟夏夏瞳孔骤缩。“你查我?”
“查了。”洛景修从怀中掏出一枚锈蚀箭镞,放在她手心,“那日你中箭跌落山崖,我捞了三天三夜。”
箭镞冰凉,边缘卷刃。上面还残留暗红,像干涸的血。
钟夏夏盯着箭镞,指尖抚过锈迹。记忆如潮水涌来,冲垮所有防线。
七年前,雁门关,大雪封山。她穿着夜行衣蒙着脸,混在靖军斥候队里。
任务是窃取布防图,但看见洛景修遇险时,身体比脑子快。扑过去挡箭,跌落悬崖。
冰冷江水灌进口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有人抓住她手,捞了她三天三夜。昏迷前最后印象,是那双眼睛。
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我以为你死了。”洛景修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立了衣冠冢,每年清明去祭拜。直到三年前……”他顿了顿,眼神复杂。
“直到我在狄王密探名单里看见你的画像。旁边标注:七公主钟夏夏,擅伪装,精刺杀,现潜伏靖国世子府。”
钟夏夏握紧箭镞,锈边割破掌心。
血混着铁锈味弥漫开来,像某种献祭。“所以你要我?”她扯出个扭曲的笑,“为监视我?为利用我?”
“为保护你。”四个字砸在耳中,像惊雷。
钟夏夏愣住,簪尖又刺深半分。“保护?”她嗤笑,“把我关在府里七年,叫保护?逼我当细作窃取情报,叫保护?”
“若我不关你,狄王早杀了你。”洛景修握住她持簪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若我不逼你当细作,你弟弟早没命了。”
他拽过她手按在自己心口,掌心下心跳沉稳有力。
“这七年,我每月送假情报给狄王。用我的暗线,换你弟弟活命。用我的命,赌你不会真杀我。”
钟夏夏指尖发颤,想抽回手但他不放。
“你……凭什么?”
“凭这个。”洛景修扯开她衣襟,露出心口刺青。北狄王室图腾在烛光下泛红,但边缘开始褪色。
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消散。
“这刺青是蛊,狄王用血脉控制你。”他指尖划过刺青边缘,“每月十五发作,痛不欲生。解药只有一味——”
他停顿,盯着她眼睛。“持玉珏者的心头血。”
钟夏夏想起每月十五,洛景修总会消失整夜。回来时脸色惨白,身上带着浓重药味。她曾以为他旧伤复发。
原来……是在取血。“为什么?”她嗓音嘶哑,“为什么做到这一步?”
“因为七年前你救我时,说了句话。”洛景修松开她手腕,坐起身。簪尖离开咽喉,血线清晰可见。
但他不管,只看着她。“你说:活下去,替我看这天下太平。”钟夏夏眼眶骤然发热。
她想起来了。跌落悬崖前,她确实说了这句话。那时以为必死,想把最后心愿托付给这个陌生少年。
没想到他记住了。记了七年,用这种方式还。
“所以七七年……”她握紧箭镞,血顺指缝往下淌,“你一直在演戏?演憎恨我,演怀疑我,演……想杀我?”
“不全是演。”洛景修抹掉脖颈血迹,“有些恨是真的,恨你为何是狄王女儿。有些怀疑也是真的,怕你真背叛大靖。”
他站起身,走向书案。
烛光拉长他影子投在墙上,像座孤山。“但想杀你……是假的。从始至终,我想杀的都是狄王。”
他从暗格取出一卷羊皮,摊开。
上面画着北狄王庭布局,每处哨卡标注清晰。正中地牢位置画着红圈,旁边写着一个名字:钟冬冬。
“你弟弟关在这里。”洛景修指尖点着红圈,“每月初七取血,每次三碗。他现在很虚弱,但还活着。”
钟夏夏盯着那个名字,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哭,是释放。释放七年压抑,七年伪装,七年日夜煎熬的痛。她跪倒在地,簪子哐当落地。
“救他……”她抓住洛景修衣摆,“求你……救他……”
这声“求”说得艰难,像从喉咙里抠出来。
七年了,她第一次求人。第一次放下所有骄傲,所有伪装。像个真正的姐姐,为弟弟低头。
洛景修蹲下身,扶起她。
“我会救。”他擦掉她脸上泪,动作很轻,“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事成之后,你留下。”他盯着她眼睛,“不是当细作,不是当世子妃。是当……钟夏夏。”
这个条件太简单,简单得让人心慌。
钟夏夏盯着他,想找出阴谋痕迹。但那双眼里只有认真,认真到让她害怕。“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洛景修扯出个疲惫的笑,“演了七年戏,装了七年狠。不想再装了,也不想……再看你演了。”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推开窗。
夜风灌进来吹灭烛火,月光洒进来照亮满地狼藉。纸屑,墨迹,血迹,混在一起像幅抽象画。
画着两个人的七年,画着这场荒唐的局。
“天亮前给我答复。”他背对她,“答应,我带你救弟弟。不答应,我送你走——黄金照给,和离书照签。”
说完他走出书房,门在身后合上。
钟夏夏跪坐在地,盯着地上那枚箭镞。锈迹斑斑,像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似腐朽,却藏着过往。
藏着那个雪夜,那双眼睛,那句话。
她捡起箭镞握紧,锈边割进掌心。疼,但清醒。像针扎破幻象,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原来这七年,她不是一个人。原来这场戏,他陪她演了全场。
原来那些恨,那些疑,那些若即若离……都是保护色。保护她不被狄王怀疑,保护弟弟能活下去。
“洛景修……”她喃喃。
门外传来更鼓声,寅时三刻。天快亮了,该做决定了。答应留下,还是拿钱走人?
她想起弟弟小时候,总跟在她身后喊阿姐。想起娘亲咽气前握着她手说:夏夏,护好冬冬。
她没护好。
这七年,她连自己都护不好。靠洛景修暗中周旋,才勉强活下来。现在他说能救弟弟,她凭什么不信?
凭什么……不赌?
她撑起身,走到书案前。纸上还摊着王庭布局图,地牢位置刺眼。她指尖抚过那个红圈,像抚摸弟弟脸庞。
然后她提笔,蘸着地上未干的血。在图纸背面写下两个字:我留。
墨迹混着血晕开,像某种契约。她放下笔,推门走出书房。洛景修站在院中,背对着她望天。
月光洒在他肩上,像披了层霜。“想好了?”他没回头。
“想好了。”钟夏夏走到他身边,“我留下。但有个条件——”
她转身面对他,眼神坚定。“救出弟弟后,我要亲手杀狄王。”
洛景修终于回头,月光照亮他侧脸。俊美,冷硬,但眼神柔和下来。“你下得去手?”
“下不去也得下。”钟夏夏握紧拳头,“他虐杀我娘,囚禁我弟,操控我七年。这笔债……必须血偿。”她说得决绝,像已没有退路。
洛景修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然后他点头:“好,我帮你。”
两个字,重如千钧。像誓言,像承诺。像七年前那个雪夜,他捞她上岸时说的:别怕,我带你回家。
虽然那个家是假的,但这句话是真的。
“什么时候出发?”钟夏夏问。
“三日后。”洛景修走向兵器架,“狄王每月初七取血,那天守卫最松懈。我们混在送药队伍里,能进地牢。”
他取下两把短刀,扔给她一把。
“这七日,你得学会用毒。狄王身边有巫医,擅长蛊术。只有用毒,才能一击毙命。”
钟夏夏接住短刀,刀身泛着幽蓝。
像淬了毒,像她此刻心情。幽深,冰冷,但又闪着光。“你教我?”
“我教你。”洛景修走向药柜,“但会很苦,会受伤,甚至会死。你怕吗?”
“怕。”钟夏夏握紧刀柄,“但怕也得做。”
洛景修扯出个笑,像赞许又像无奈。他打开药柜,取出瓶瓶罐罐。每个瓶子标注着毒名和解法,密密麻麻。
像本死亡之书,记载着所有杀戮可能。
“第一种,见血封喉。”他拿起小黑瓶,“沾肤即死,无解。但味道刺鼻,容易被察觉。”
他倒出点粉末在银针上,银针瞬间发黑。
“第二种,七日醉。”换绿瓶,“中者沉睡七日,看似安详实则内脏溃烂。死时面带微笑,像做美梦。”
粉末泛着荧光,在晨光里诡异妖娆。
“第三种……”他停顿,看向钟夏夏,“锁魂。北狄王室秘传,只传巫医。你娘……就是死于此毒。”
钟夏夏脊背僵住。“我娘……”
“狄王逼她试毒,试了七年。”洛景修声音很低,“最后一种就是锁魂,中毒者七窍流血,魂魄锁在体内不得超生。”
他打开红瓶,里面是暗红粉末。
像凝固的血,像干涸的泪。“你娘咽气前,用最后力气写下解药配方。我父王找到时,她已经……”
他没说完,但钟夏夏懂了。
娘亲不是病逝,是被毒杀的。被那个她叫父亲的男人,一点点折磨致死。就为试出一种完美毒药,用来控制更多人。
“我要这个。”她抓起红瓶。
“锁魂无解。”洛景修提醒,“你娘写的配方是假的,骗狄王的。真正锁魂……无人能解。”
“那就让它无解。”钟夏夏握紧瓶子,“狄王该死,该永不超生。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所有酷刑。”
她说得狠,眼神却悲凉。
像在诅咒仇人,也像在哀悼自己。哀悼那个天真的女儿,哀悼那份可笑的亲情。
洛景修看着她,忽然伸手。
不是拥抱,不是安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像兄长对妹妹。“七日,我教你所有毒术。但答应我一件事——”
他停顿,眼神严肃。
“无论多恨,别让自己变成他。别让仇恨吞噬你,别让鲜血染脏你。你娘若在天有灵……不想看见那样。”
钟夏夏盯着他眼睛,那里映着她倒影。
苍白,憔悴,但眼底有火。像未熄的炭,埋在灰里等着复燃。她点头:“我答应。”
七日特训开始。
洛景修是个严师,严到近乎残忍。每种毒药要她尝味道,辨气味,记反应。错了就罚,罚到记住为止。
钟夏夏身上很快添满新伤。毒药腐蚀的,解药刺激的,还有练习时划破的。
但她没喊疼,只咬牙忍着。像在赎罪,赎七年愚蠢的罪。第三日,她终于配出第一剂毒药。
绿色粉末,遇水即溶。洛景修验过后点头:“合格,但太慢。毒发要三息,够敌人杀你十次。”
他倒掉粉末,重新演示。
动作快如闪电,粉末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入水杯瞬间,水面泛起泡沫。“一息毙命,才是杀人毒。”
钟夏夏盯着那杯水,忽然问:“你杀过多少人?”洛景修手顿住。
“很多。”他答,“战场上的,朝堂里的,还有……不得不杀的。每个都该杀,每个都该死。”
“包括我?”
“你不一样。”他抬眼,“你该活着,该笑着,该去看这天下太平。就像你七年前说的那样。”
钟夏夏眼眶又热了。
这男人总这样,用最冷的话说最暖的事。像冬天里的炭,外面裹着灰,内里烧得通红。
“继续吧。”她低下头,“时间不多了。”
第七日黄昏,钟夏夏配出了锁魂。
粉末暗红,泛着诡异光泽。洛景修验毒时银针瞬间融化,连渣都不剩。他沉默很久,才开口:
“你出师了。”
钟夏夏跪倒在地,不是累,是释然。七日不眠不休,终于学会所有毒术。终于有资格……去报仇了。
洛景修扶起她,递过来一碗药。
“喝掉,解你体内余毒。七日期试毒,你身体已到极限。”
药很苦,苦得她皱眉。但她一口饮尽,碗底见空。药效很快,暖流从胃部扩散。像春水解冻,唤醒麻木四肢。
“谢谢。”她说。
“不必。”洛景修收拾药柜,“明日寅时出发,马匹暗桩已备好。你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他走向门口,又停步回头。“钟夏夏。”“嗯?”
“若明日死了,你后悔吗?”
钟夏夏想了想,摇头:“不后悔。至少这七日……我活得真实。”洛景修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眼角弯起,嘴角上扬。像冰层裂开,露出底下春水。“那就好。”他推门出去,“晚安。”
门合上,屋内只剩她一人。
钟夏夏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她的脸。苍白,憔悴,眼下青黑。但眼神很亮,像淬火的刀。
她抬手抚摸脸颊,触感冰凉。
七日特训,她瘦了一圈。但骨头更硬,心也更硬。硬到能握紧刀,硬到能下毒,硬到能……
杀亲生父亲。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心脏抽痛。不是不忍,是悲哀。悲哀这荒唐命运,悲哀这狗血人生。
但她必须做。为了娘亲,为了弟弟,也为了……这七年困在笼中的自己。
她吹灭烛火,躺上床。窗外月光洒进来,照亮半张床。像条分界线,隔开光明和黑暗。
她躺在黑暗里,盯着那道月光。
想起很多事,很多人。想起娘亲温柔的手,想起弟弟天真的笑。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想起那双眼睛。
最后想起洛景修。想起他说:你该活着,该笑着。可她笑不出来。
至少现在笑不出来。等杀了狄王,救了弟弟,或许……或许能试着笑一笑。
试着……重新活一次。
这个念头让她眼眶发热,她翻身背对月光。强迫自己入睡,强迫自己养神。因为明天,是场硬仗。
是生死局,是复仇路。是……她和洛景修第一次并肩作战。
想到这里,她忽然安心了。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像迷路的人看见灯火。像这七年,终于有个人……
站在她这边。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只是交易。也够了。
她闭上眼睛,沉入梦乡。梦里没有血腥,没有杀戮。只有一片雪原,月光很亮。有个人牵着她手,说:
别怕,我带你回家。她问:家在哪?
那人答:有你的地方,就是家。然后她醒了,眼角有泪。
窗外更鼓敲响,寅时到了。该出发了,该去讨债了。她擦掉眼泪,换上夜行衣。
推门出去时,洛景修已等在院中。
他也穿着夜行衣,背对着她望天。晨雾很浓,遮住星辰。但东方已泛起微光,像希望,像尽头。
“准备好了?”他问。“准备好了。”她答。
两人对视,谁也没说话。但眼神交汇那瞬,像说了千言万语。像约定,像誓言,像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然后他们翻身上马,冲向城门。冲向那个囚禁亲人的地方,冲向那个满是仇恨的故乡。
冲向……没有回头的路。但这次,不是一个人。
钟夏夏回头望了一眼,世子府在晨雾中模糊。像场褪色的梦,像段封存的过往。
她转回头,握紧缰绳。向前吧。
向前杀出一条生路,向前讨回所有公道。向前……走到能真正笑着的那天。
马匹冲过城门,踏碎晨露。身后城池渐远,身前前路茫茫。像命运,像人生。
像她和洛景修,纠缠不清的七年。
但没关系。因为有些债,终要还。有些人,终要见。有些路……终要走完。
哪怕路上满是荆棘,哪怕终点是深渊。
她也会走下去。因为这次,她不是细作,不是棋子。是钟夏夏。
是来讨债的人,是来复仇的鬼,是来……结束这一切的终结者。
晨光刺破云层时,他们冲出边境线。
踏入北狄地界瞬间,钟夏夏感到心口刺青剧痛。像在警告,像在呼唤。告诉她回家了,也告诉她……
地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