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水,从他口鼻灌进去。洛景修感觉自己在下沉,身体很重,重得抬不起手。
四周漆黑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寂静。他在哪里?想不起来。
只记得最后画面,是钟夏夏惊恐的脸。她瞳孔放大,嘴唇在动,在喊什么。可他听不见,箭矢破风声盖过了一切。
然后就是疼。撕裂肺腑的疼。现在不疼了。
只剩麻木,和越来越沉的下坠感。他要死了吗?大概吧。也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嘶吼。不能死!死了她怎么办?
谁保护她?谁陪她?谁在她哭的时候替她擦眼泪?
他不知道这声音哪来的,可它越来越响,像要震碎耳膜。他挣扎,想睁开眼,想动一动手指。
做不到。身体不听使唤,像被钉在棺材里。就在他要放弃时,眼前突然亮了。
不是烛火那种亮,是刺眼的白光。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景象。
愣住了。他在一条街上。
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是哪儿?
他往前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行人从他身边走过,没人看他,仿佛他是透明人。他继续走,漫无目的。
然后他看见了。前方有座府邸,张灯结彩,红绸挂满屋檐。门口停着花轿,八人抬的,轿身描金绣凤,极尽奢华。
谁家娶亲?他驻足,看着。唢呐声响起,震天响,喜庆得刺耳。
宾客从四面八方涌来,个个笑逐颜开。喜娘掀开轿帘。新娘走下来。
凤冠霞帔,红盖头遮着脸。可洛景修认出来了,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那是钟夏夏。
她怎么会…不等他细想,新郎出现了。
从府里走出来,一身大红喜服,脸上带着笑。那张脸洛景修也认得——是他死对头,当朝太师之子,李恒。
李恒走到轿前,伸手。钟夏夏把手递给他。
两人携手,踏过火盆,走进府门。宾客欢呼,鞭炮炸响,碎红纸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血雨。洛景修站在原地。血液凝固了。
他想冲过去,想扯开他们交握的手,想撕碎那身刺眼的红。可他动不了,像被施了定身咒。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每一个动作都像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洛景修张开嘴,想喊,想阻止,可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了棉花。
他只能看着,看着钟夏夏被李恒牵着,走向后院。红盖头下,她笑了。他看见她嘴角弯起,那么开心。
她从没对他那样笑过。原来她也会这样笑。只是不是对他。
心脏位置突然剧痛。不是箭伤那种疼,是更深,更钝,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腐烂。
他捂住胸口,弯下腰。喘不过气。
眼前景象开始扭曲。宾客的笑容变得狰狞,唢呐声变成鬼哭,漫天红纸像燃烧的火焰。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场景换了。是洞房。
红烛高烧,帐幔低垂。钟夏夏坐在床沿,盖头已经掀开,露出精致的妆容。李恒站在她面前,弯腰,要吻她。
洛景修疯了。
他冲过去,伸手去抓李恒。可手穿过了李恒的身体,像穿过空气。他又去抓钟夏夏,同样抓空。
他是魂。没人看得见他。没人听得到他。
“不——”
他终于喊出来了,声音嘶哑破碎,像困兽垂死挣扎。
钟夏夏和李恒都没反应。李恒的唇落在钟夏夏唇上。
轻轻一碰。洛景修瞳孔缩成针尖。脑子里那根弦,崩断了。
他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去撞李恒。一次又一次,像疯狗撕咬,像野兽搏命。可没用,他碰不到任何东西。
只能看着。看着李恒解开钟夏夏衣襟。看着红烛跳跃。看着帐幔落下。
洛景修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嘶吼。像受伤的狼,像失去一切的兽。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些?不如死了干脆。
他抬起头,眼睛赤红,盯着床上纠缠的身影。然后他转身,撞向墙壁。
没死。又撞。还是没死。他是不死的魂,连求死都不能。那就毁掉一切。
他冲过去,打翻烛台。火焰落在帐幔上,迅速蔓延。浓烟升起,火光冲天。可床上的人没察觉,还在缠绵。
火越烧越大。吞噬家具,吞噬梁柱,吞噬整个房间。
洛景修站在火海里,看着火焰吞没那对身影。他们终于停下了,惊恐地挣扎,尖叫,可逃不出去。
火焰爬上他们的身体。皮肉焦黑,骨骼裸露。可洛景修心里没有一点快意。
只有更深的,无边的空洞。烧吧。把一切都烧干净。连同他这颗腐烂的心。
火舌舔上他衣角,灼热感传来。奇怪,魂也会觉得烫吗?他低头看,火焰正爬上他的手臂,皮肤开始焦黑。
原来魂也会疼。也会死。也好。他闭上眼睛,等着火焰把他吞噬。
就在火焰要吞没他时,突然有个声音穿透火海。
“洛景修!”是钟夏夏的声音。
但不是床上那个钟夏夏。这个声音更急,更慌,带着哭腔。
“洛景修!你醒醒!你敢死…你敢死我就真改嫁!嫁给王麻子!气死你!”
王麻子?谁?他睁开眼,火焰消失了,魂房消失了。他又回到无边黑暗里,只有那个声音在回荡。
“仇未报!江山未定!你不准死!”仇…江山…
对,还有仇没报。害死他父母的人还活着,夺他江山的人还在笑。他不能死,死了谁去报仇?
还有她。那个喊他名字的人。她哭了。
他听见眼泪砸下来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像砸在他心上,砸出一个个坑。
“洛景修…你醒醒…”声音越来越弱,像要消散了。
不行。不能让她哭。他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手脚还是动不了,但指尖,右手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很微弱。可确确实实,动了。“洛景修!”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带着惊喜。
他又动了动指尖。这次幅度大了点。
黑暗开始褪色,像墨汁被水稀释。有光透进来,很暗,很微弱,是烛火的光。
他闻到味道。药味,血腥味,还有…她的味道。
独属于钟夏夏的味道,清冷里带着暖意。他熟悉这个味道,像熟悉自己的呼吸。
他顺着味道,用力。睁眼。眼前先是模糊一片,像隔了层水雾。
慢慢清晰,是帐顶,绣着祥云纹。他转动眼珠,往旁边看。看见了。
钟夏夏趴在床边,脸朝着他。她睡着了,眉头还皱着,睫毛湿漉漉的,脸上有泪痕。哭过了。为了他。
他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得一塌糊涂。
想抬手,摸摸她的脸。可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只有指尖能微微动。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看见,她手腕缠着布条。有血渗出来。怎么回事?她又受伤了?谁伤的?
怒气涌上来,比刚才看见她嫁人还烈。他想坐起来,想问她,想宰了那个伤她的人。
可一动,胸口剧痛。箭伤。他想起来了。
他替她挡了一箭,中毒了,要死了。然后…然后她去找解药,她哭了,她割腕…
割腕?为什么?不等他想明白,钟夏夏醒了。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先是茫然,然后聚焦在他脸上。愣了愣,眨眨眼,又眨眨眼。
“景修?”她声音很轻,像怕吓到他。
他想应,可喉咙干得冒烟,发不出声。只能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我在。
钟夏夏猛地坐直。
“你醒了?!”她扑过来,手悬在他脸上方,想碰又不敢碰,“真的醒了?不是我做梦?”
他眨了下眼。一次是是,两次是不是,他们以前的暗号。
钟夏夏眼泪唰地流下来。“醒了…真的醒了…”她哭出声,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她俯身,脸埋在他肩窝。眼泪浸湿了他衣襟,滚烫的。
他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混着泪水的咸涩。心里那个空洞,被一点点填满。
他想抬手抱她。可还是动不了。只能任由她哭。
哭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胡乱擦脸。“我去叫医者!”
她起身要走,他指尖动了动,勾住她衣袖。
“…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钟夏夏立刻转身,“要喝水?等等,马上!”
她跑去倒水,手抖得厉害,洒出来大半。好不容易端过来,用勺子舀了,凑到他唇边。
水很凉,滋润了干裂的喉咙。他吞咽,很艰难,但一点点喝下去。喝了小半碗,才摇头表示够了。
钟夏夏放下碗,又坐回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像怕他消失。
“还疼吗?”她问。他点头。“哪里疼?伤口?还是别的地方?”
他抬起能动的那只手,指了指胸口。不是伤口位置,是心口。
钟夏夏愣了愣,然后握住他的手。“心口疼?是不是毒还没清干净?我再去叫医者…”
她又要走。他又勾住她。“…不是…”
“那是什么?”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梦里那些画面又浮现,刺眼的红,李恒的脸,她嘴角的笑。
喉咙发紧。“…梦…”他挤出字。
“梦?”钟夏夏怔住,“做什么梦了?”
“…你…嫁人…”钟夏夏眼睛瞪大。
“我嫁人?嫁谁?”
“…李恒…”
话音落下,钟夏夏脸色变了。不是生气,是某种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情绪。她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窗边。
背对着他,站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生气了。她才转回来。
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很深,像藏着很多东西。
“洛景修。”她叫他全名。他看着她。
“你听好了。”她一字一顿,“这辈子,我只会嫁一个人。”
她走回床边,俯身,双手撑在他枕头两侧。
脸离他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那个人叫洛景修。”她说,“他要是敢死,我就守一辈子寡。他要是敢让我守寡,我做鬼都不放过他。”
洛景修心脏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伤口都疼。可他不在乎。
他盯着她,盯着她认真的眼睛,盯着她抿紧的唇。然后他抬起手,很慢,很艰难地,抚上她的脸。
掌心贴着脸颊。温度传递。“好。”他说。声音还是很哑,但清晰。
“不死。”
钟夏夏眼圈又红了。她抓住他的手,贴得更紧。“你说的。要是反悔…”
“不反悔。”“拉钩。”她伸出小指。
洛景修看着她幼稚的举动,想笑,可一笑就扯动伤口,只能忍着。他伸出能动的右手小指,勾住她的。
两根手指缠在一起。轻轻晃了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钟夏夏念完,拇指贴上他的,“盖印了,反悔的是小狗。”
洛景修拇指动了动,回贴。“嗯。”
钟夏夏这才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泪痕还在脸上,可笑容很亮。像拨开乌云见到的太阳。
她松开手,重新坐好。“现在能告诉我,梦怎么回事了吗?”
洛景修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太想说。
那个梦太真实,太痛,痛到他现在想起来还心头发颤。可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他知道瞒不住。
“…很长的梦…”他慢慢说,“你穿着嫁衣…和李恒拜堂…入了洞房…”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
每说一句,钟夏夏脸色就沉一分。等他说完,她整个人都冷了。不是生气那种冷,是杀意。
“然后呢?”她问,声音很平静。
“…我烧了洞房…”洛景修说,“把你们都烧死了…我也烧死了…”钟夏夏没说话。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倒了杯茶。端着粥回来,没喝,只是握着。指节泛白,茶杯在颤抖。
“洛景修。”她开口。
“嗯。”
“那个梦是假的。”她说,“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嫁给李恒。”
她盯着他眼睛。“我只嫁你。”洛景修喉结滚动。
“可如果…”他顿了顿,“如果我没醒…你真的会…”
“不会。”钟夏夏打断他,“你死了,我也不会嫁别人。”
“为什么?”
“因为你欠我的还没还完。”钟夏夏说,“你欠我一条命,欠我一辈子。没还清之前,你不准死,我也不准改嫁。”
她说得理直气壮。像在说天经地义的事。洛景修笑了。
这次没忍住,扯动伤口,疼得他吸了口气。可还是想笑,从心底涌上来的,压不住的笑。
“傻。”他说。
“你才傻。”钟夏夏瞪他,“做个梦就当真,笨死了。”洛景修不反驳。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块冰,彻底化了。
化成水。化成暖流。流遍四肢百骸。“夏夏。”他叫她的名字。
“干嘛?”
“过来。”
钟夏夏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洛景修抬起手,抚上她后颈,轻轻往下按。
她顺从地低头。他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很轻,很短暂。
像羽毛拂过。可钟夏夏整个人僵住了。
她维持俯身的姿势,眼睛瞪大,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脸色还是苍白,嘴唇干裂,可眼神温柔得像水。
“这是利息。”他说。
“什…什么利息?”
“欠你的一辈子。”洛景修松开手,“先还一点。”钟夏夏直起身,脸红了。
不是害羞那种红,是恼羞成怒。“谁要你还了!我告诉你洛景修,你别想用这种小恩小惠糊弄过去!”
“那要怎么还?”
“端茶倒水,捶腿揉肩,伺候我三个月!”钟夏夏说得飞快,“还得写欠条,按手印,免得你赖账!”
洛景修眼里笑意更深。“好。”
“你不准反悔!”
“不反悔。”
钟夏夏这才满意。她坐回去,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说梦里我笑了?对李恒笑?”
“嗯。”
“怎么笑的?”
洛景修回忆了一下。“嘴角弯起来…眼睛也弯…很开心的样子。”钟夏夏嗤笑一声。
“假的。”她说,“我对李恒笑,只会是这种笑。”她咧开嘴,露出牙齿。
不是开心的笑,是嘲讽的,冰冷的,像刀子一样的笑。洛景修怔住了。
“看见没?”钟夏夏收起笑容,“这才是我对李恒的样子。梦里那个,要么是你眼花了,要么是你脑子被毒坏了。”
她说得毫不客气。可洛景修心里最后那点阴影,散了。
原来是这样。梦果然是假的。
他松了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疲惫感涌上来,眼皮开始打架。他强撑着,还想多看她一会儿。
“睡吧。”钟夏夏看出他困了,“我在这儿。”
“你不睡?”
“我守着你。”她说,“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洛景修想说什么,可实在撑不住了。他闭上眼睛,很快陷入沉睡。这次没有噩梦,没有黑暗。
只有一片安宁。像漂泊多年的船,终于靠了岸。
钟夏夏看着他睡颜,看了很久。然后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外面天快亮了。晨光熹微,远处传来鸡鸣。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她回头看看床上的人,又看看窗外。然后她关好窗,走回床边,在他身边躺下。
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没受伤的肩膀。
“洛景修。”她小声说,“别再吓我了。”
他没反应,呼吸均匀。她闭上眼睛。这次,她也睡着了。
两人相拥而眠,像两只受伤的兽,互相舔舐伤口,互相取暖。晨光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柔和得像幅画。
而梦里那些血色,那些火焰,那些绝望的嘶吼。
都远了。淡了。像上辈子的事。现在,此刻,他们在一起。
还活着。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这就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