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用力握住奶奶那双冰凉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冷酷的沉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着的戾气:
“奶,您说的这些,桩桩件件,您孙子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门儿清。
城里那套游戏规则,我不光懂,还能玩得转。可您也得信您孙子。
我在部队那九年,不是在炊事班抡大勺,是在侦察连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枪林弹雨,尸山血海都蹚过来了,见过的人心鬼蜮比您见过的田鼠洞都多!
我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凭着一股血性、抡起板砖就跟人玩命的愣头青了。”
他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奶奶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柴火和草药的味道,
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小锤子砸在实处:“轧钢厂的水再深,
能深得过我跨过的鸭绿江?厂里窝着的王八再多,手段再脏,能狠得过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
奶,您把心放回肚子里,孙子心里有杆秤,秤砣是咱老林家的骨头做的,压得住阵脚。
我带他们出去,就不是奔着受罪、看人脸色的。工作、房子,这些事儿,您甭操心,
我自有我的门路和办法,脏手的事轮不到他们,也轮不到您老人家惦记。至于丢人?”
林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冰碴子的冷笑,那笑声里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笃定:
“呵,奶,您就擦亮眼睛等着瞧。用不了多久,我敢说,咱老林家在这四九城,
只有让人竖大拇指、眼红羡慕的份儿!绝没有丢人现眼、让人戳脊梁骨的那一天!
以前人家咋看待咱家的,往后,得换换章程了!”
奶奶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看尽世情的浑浊老眼,此刻锐利得像是要穿透他的瞳孔,
直抵灵魂深处,仿佛要从中分辨出他这番话里,有几分是胸有成竹的底气,
有几分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又有几分是吹破天的牛皮。
堂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盆中炭火偶尔因内部燃烧不均而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林母和林雪处理野兔的窸窣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久到林动几乎能听到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奶奶才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
抽回自己被捂得微微发热的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
淡淡地,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过一样,说道:“行,你心里有杆秤,有数就行。
开弓没有回头箭,路是你自己个儿选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出来的。
别走到半道儿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哭爹喊娘就行。
去,别在这儿戳着了,帮你妈她们收拾兔子去,估摸着时辰,你二叔他们一家子该踩着饭点过来了。”
林动知道,奶奶这关,算是暂时被他用强硬的态度和模糊的“办法”混过去了。
他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军裤裤腿上沾染的少许灰烬,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
哭爹喊娘?他林动的字典里就没这四个字。
该哭爹喊娘、悔不当初的,是那些敢挡了他林动和他家人路的魑魅魍魉才对。
日头又懒洋洋地朝西边滑下去几分,院子里终于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带着泥土气息的说笑声,
是二叔林铁柱一家子到了。
林江林海这两个半大小子像两头撒欢的犊子,率先冲进了烟雾缭绕的堂屋,
嘴里响亮地喊着“爷!奶!”,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直勾勾地钉在了墙角
那两只肥硕得诱人的野鸡和野兔上,喉结上下滚动着,口水差点顺着嘴角流下来。
二叔林铁柱和二婶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被日光晒成的黝黑和憨厚笑容,
但那笑容里又掺杂着几分面对“城里回来的大官侄子”时的局促和小心翼翼。
二叔搓着一双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大手,叫了声“爹、妈”,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林动身上,
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动子回来了?嗬!这野鸡野兔,真够肥实的!
好家伙,这得炖一大锅!”二婶则忙不迭地把手里提着的一小布袋自家磨的棒子面放到八仙桌角,
嘴里客气着:“家里也……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就这点新磨的棒子面,掺和着吃,香!”
一阵带着寒气的喧闹过后,众人围着堂屋那张油漆剥落、腿脚都不太稳当的破旧八仙桌坐下。
奶奶给每人面前倒了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开水。
二叔林铁柱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二两油的老实汉子,几口热水下肚,身上暖和了些,便憋不住了,
他搓着手,目光热切又带着点忐忑地看向坐在主位爷爷下首的林动,喉咙里像是卡了东西,
吭哧了几下才问出来:“动子,那个……你上次捎信回来说的那事儿……
就是……就是带江儿、海儿这俩小子进城去见见世面……那个……真……真有把握?有门路?”
他这话一问出口,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一时间,堂屋里所有的目光,爷爷沉默的审视,奶奶看似不经意实则绷紧的注意,
二婶紧张得攥紧了衣角,以及林江林海那两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充满渴望和紧张的眼睛,
全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林动身上。
连窗外寒风刮过屋檐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林动却不慌不忙,甚至带着点悠闲地放下手里那只粗瓷碗,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
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上露出一抹看似随意淡然,实则蕴含着强烈掌控感和自信的笑容。
“二叔,”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清晰,每个字都如同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准确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您要问这个,那我可得跟您,还有二婶,好好掰扯掰扯,交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