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执意要亲自掌勺,处理那只肥硕的野兔,仿佛这是一项神圣的家族仪式。
林母秀娟和妹妹林雪则在一旁充当帮手,一个默默烧火,一个好奇地看着。
别看清瘦,奶奶的手脚却依然出乎意料地利落。放血、用开水烫皮、剥皮、开膛破肚,
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小刀在她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看得年轻的林雪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妈,天冷,水凉,您歇着,这些活儿我来弄就行。”林母看着婆婆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
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有些变形的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出声劝阻。
“歇什么歇?真当你妈是老得动弹不了,成了废人了?”奶奶头也不抬,
专注地用刀尖剔除着兔肉筋膜间的细小碎骨,语气带着老人特有的倔强,
“这山里的野物,不比家养的,有股子天生的土腥气和山野的膻气,处理的时候门道多着呢。
手法不对,或者哪个细节没到位,一锅好肉就糟蹋了,白费了动儿一番辛苦。”
她说着,扭头看向凑在旁边看的林雪,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像是在传授什么不传之秘:
“雪丫头,你仔细看好了,这兔子肺腑里靠近脊梁骨这块儿,有几个暗红色的血疙瘩,
必须得用指甲尖儿或者刀尖细细地抠干净,一点不留;这肠子,光用水冲不行,
得先淋上点草木灰,仔仔细细地搓揉,把里面的粘液和脏东西都搓出来,
再用清水反复漂洗,直到水清亮了才行。不然啊,任你放再多葱姜大料,
那股子去不掉的膻气也能坏了一锅汤。”
林雪瞪大了眼睛,凑得更近了,看着奶奶灵巧的动作,好奇地问:“奶,城里……四九城那么大地方,
他们也吃这些野味吗?”
“城里?”奶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下动作不停,话语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
和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城里人精贵着呢,吃的都是凭票供应的粮食、猪肉,讲究个干净卫生。
这山旮旯里的野物啊,腥膻难以打理,在他们眼里上不得台面,
也就咱这靠山吃山的地方,还把它当个打牙祭的宝贝。”她顿了顿,语气又微微扬起,
带着对孙子的骄傲和对未来的隐约期盼,“不过啊,你哥现在不一样了,有本事了,
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以后你们在城里住久了,日子过好了,兴许……
兴许也能时常吃上比这更精细、更好的东西了。”
林母在一旁默默地清洗着刚从院子角落雪堆里扒出来的几棵冻得硬邦邦的野菜,
听着婆婆和女儿之间看似寻常的对话,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丈夫早逝,她一个年轻寡妇,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村里没少看人眼色,听人闲话,
咬着牙才把孩子们拉扯大。如今儿子终于出息了,像棵大树一样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
她比谁都高兴,感觉熬出了头。可一想到真要离开这生活了几十年、熟悉到骨子里的山村,
去往那个只在想象中存在的、车水马龙、人心复杂的四九城,她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
七上八下,充满了对未知的忐忑和一丝本能的畏惧。
“秀娟啊,你也别自个儿在心里瞎琢磨,七上八下的。”奶奶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
或者是从儿媳沉默的侧影里读懂了她的心绪,一边将切好的、泛着粉红色光泽的兔肉块
“刺啦”一声倒进滚开的水锅里焯水,一边慢悠悠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林母听,
“动儿那孩子,性子是烈,像他爷爷年轻的时候,做事有时候是冲了点,可他心里头那杆秤,
比谁都稳,比谁都清楚。他既然铁了心要把你们接出去,要带着弟弟们去闯荡,
要让咱老林家换个活法,那就绝不是脑子一热、画个大饼哄人玩的。
他既然说了,要带你们过好日子,那就一定能想出办法做到。咱们当女人的,
在外头那些大事上帮不上啥大忙,能把家里头操持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把男人孩子的吃喝拉撒伺候妥当,不让他们为家里这些琐事分心、拖后腿,
就是咱们最大的本分,也是顶重要的功劳了。”
锅里的水剧烈地咕嘟咕嘟翻滚着,白色的浮沫涌上来,带着野物的腥气。
奶奶用一把铁勺,耐心地将浮沫一点点撇干净,动作从容不迫。
她继续对似懂非懂却听得很认真的林雪传授着经验,也像是在叮嘱:“雪啊,你年纪小,
到了城里那花花世界,眼睛要看亮,心思要摆正。多帮你妈干活,少掺和外头的是非,
少说闲话,多看你哥的眼色行事。城里人心眼活泛,弯弯绕绕多,不比咱村里人直来直去,
肠子是直的。你哥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是戴官帽子的人,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等着挑他的错处呢。你们娘俩行事要格外仔细、稳重,说话做事都得在脑子里过三遍,
千万别让人抓了话柄,给你哥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就是帮倒忙了。”
林雪听着,乖巧地点点头,虽然有些道理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奶奶语气里的郑重其事她感受到了。
而林母却把婆婆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刻刀般,牢牢地刻在了心里。她知道,婆婆这不是普通的唠叨,
这是在用她一辈子的风雨阅历、人生智慧,言传身教,教她们婆媳如何在那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站稳脚跟,
如何成为一个能辅助儿子(哥哥)、而不是拖累他的合格的家眷。这是一种更深沉的关爱和传承。
野兔肉焯好水,捞出来沥干,重新下锅,加了葱姜、干辣椒和家里仅有的几颗大料开始炖煮。
浓郁的肉香渐渐压过了腥气,混合着柴火的温暖气息,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
奶奶又指挥着林雪用带来的白面掺和着棒子面和面,准备贴饼子。
她自己则搬了个更矮的小板凳,坐在灶膛前,往里添着耐烧的硬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