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吹得林动额前的汗珠凉飕飕的。
他踩着记忆里那条被草牙子啃得半秃的羊肠小道,
一步步往半山腰上那处熟悉的院落晃悠。夕阳的余晖像泼洒开的橘子汁,
把山坳里的炊烟染得带了点暖意。离家越近,林动心里那点在外头搏杀磨砺出的硬壳,
就不知不觉软和了几分。到底是根儿扎在这儿的地方。
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门轴缺油,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算是宣告了他的归来。
堂屋里,人影攒动,倒是比预想的要热闹。
不仅爷爷奶奶在座,连二叔、二婶,以及两个半大小子堂弟林江、林海,也都齐聚一堂,
看那架势,不像寻常拉家常,倒像是正在商议什么正经事儿。
“爷,奶,我回来了!”林动嗓门敞亮,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股子蓬勃气儿,
他顺手把肩上扛着的两只肥硕野鸡往地上一撂,
那野鸡羽毛鲜艳,还带着点山里的野性气息,
“瞧瞧,刚在林子里顺道弄的,晚上咱家开荤,有口福了!”
爷爷林老栓脸上褶子笑开了花,还没开口,
奶奶就先嗔怪上了:“你个猴崽子!还知道回来?
瞅瞅这天色都擦黑了!你娘急得火上房,
差点就要去敲钟喊人进山寻你了!你这孩子,忒不让人省心!”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着手,
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后怕和疼爱。
林动脸上立马堆起尴尬又不失讨好的笑,
冲着旁边一脸焦急的母亲林动的母亲作揖:
“娘,我的亲娘诶,您可别急。我这不是一时手痒,
追这俩玩意儿追得远了点,忘了钟点嘛。您放心,
我歇口气儿就蹬车子回城,保管天黑前麻溜儿到四九城,
绝不让您老再惦记。”安抚好母亲,林动这才把目光转向二叔二婶。
是个典型的庄稼汉,脸膛黝黑,手掌粗糙,
此刻搓着手,欲言又止。则眼巴巴地看着林动,
脸上写满了期盼。“二叔,二婶,今儿个这么齐整,
是有啥事说道?”林动开门见山,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阵仗,八成跟俩堂弟的前程有关。
见侄子问起,也不绕弯子了,吭哧了两声,说道:
“大动啊,是这么个事儿……前头听你娘提了一嘴,
说你现在有出息了,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兴许……
兴许能拉把你两个不成器的兄弟一把,带他们进城见见世面?”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江林海,俩小子眼里冒着光,
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俺跟他娘正张罗着给他们说媳妇儿,
要是真能进城,那这村里的亲事……就得先搁搁。
二叔就想听你一句准话,有这回事没?”
林动闻言,嘴角一扬,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笑容。
他啪地一拍大腿,声音清脆:“嗨!我当多大个事儿呢!
就这啊?二叔二婶,你们把心放回肚子里头!确有其事,千真万确!”
他挺直了腰板,语气带着几分自豪,开始“抖料”:
“不瞒你们说,我这回复员,上头发了话,
给安排进了红星轧钢厂,保卫处,副处长。”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二叔二婶和两个堂弟眼睛瞪得溜圆,
连爷爷奶奶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年头,工人老大哥吃香,
更何况是保卫处的领导,那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咱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了,”林动继续用那种略带夸张的腔调说道,
“领导嘛,手底下自然有几个工作指标。
等我回去把手续交接利索了,安排林江、林海进厂,
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不难,一点儿都不难!”他把手一挥,
显得轻松写意,“再说了,身边有自家兄弟帮衬,办事也方便不是?
总比用外人强。”这话说到心坎里去了,
他脸上惊喜交加,但还是有些顾虑:“大动,这……这能行吗?
不会给你惹啥麻烦吧?现在城里头规矩大,
可别让人抓住小辫子,再把你给牵连喽……”
也连忙点头,附和道:“是啊大动,咱可不能因小失大,
你的前程要紧。”林动哈哈一笑,摆出一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架势:
“二叔二婶,你们就甭操这份闲心了!把心搁肚子里,踏踏实实的!
我在四九城军区有老领导关照着呢!复员的时候,老领导拍着我肩膀说:
‘林动啊,到了地方放开手脚干,别怕事,只要咱占着理,天塌不下来!’
有他老人家这话,我怕个逑?”他接着打包票:
“这么着,最多一个月!等我回城把事儿捋顺了,
立马就回来接林江、林海进城!住房问题,我来想法子解决,
肯定不让俩兄弟睡大街去。等他们在城里扎下根,稳定了,
再接您二老进城享清福!”这番话如同给一家子打了一剂强心针。
林江、林海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俩半大小子脸涨得通红,
互相捶打着发泄内心的狂喜。和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感觉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眼前一片光明。
气氛正热络,林动却话锋一转,看向二叔,语气认真了几分:
“二叔,还有个事儿,我得问问您的意思。”
“啥事?你说。”赶紧收敛笑容。
“是我爹在轧钢厂的那个岗位,”林动缓缓说道,
“我爹走得早,这岗位名额一直挂着。按理说,您是他亲兄弟,
最有资格顶上去。我是想着,要是您愿意,不如您跟我一起进城?
有我在,怎么也能给您安排个轻省点的活儿,总比在土里刨食强。”
这话如同一个甜蜜的诱饵,瞬间让的心猛地跳了几下。
进城当工人,吃商品粮,这是多少庄稼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脸上闪过剧烈的挣扎和心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年迈的父母。
爷爷奶奶眼神里有着同样的期盼,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