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足够强大,强大到完全可以通过剑意的碰撞,精神的交锋,在电光火石的交手刹那,就足以‘看见’彼此的道,勘破迷障,何须真的用性命去填?”
一直默默听着的阿飞,此时眼中充满了困惑,他忍不住开口:“先生……阿飞不太明白。
若不分生死,如何知道谁的道更强?剑客的剑,不就是为了刺穿敌人的心脏吗?”
逸长生转过头,看着阿飞那张依旧带着野性、却又被深刻迷茫笼罩的年轻脸庞,轻轻叹了口气。
“傻小子,不同的剑客,他们的剑意、他们的道,就如同两条不同的河流,奔涌的方向、蕴含的力量、裹挟的泥沙都截然不同。
它们或许会交汇、碰撞、激荡起滔天巨浪,但永远无法真正融合成一条河。”
逸长生的声音带着洞穿世事的平静。“所有的比剑,究其根本,都是在用手中的剑,不断地向对手、向天地、更是向自己证明——
我选择的这条路,没有错!我的剑道,坚不可摧!”
“所谓的剑心崩塌,”逸长生的语气变得凝重,“从来都不是因为敌人的剑有多强,而是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开始的。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剑意便不再纯粹,剑心便会出现裂痕,再凌厉的剑招,也会失去那‘一往无前’的魂魄。所以说剑客啊……”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带着点调侃,“十有八九都是犟驴!认准了一条道,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撞了南墙,想的不是回头,而是怎么把南墙撞破!”
剑客,忠于剑,极于剑,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数十年如一日地磨砺一剑,寒暑不辍,只为了在决定生死的刹那,用最纯粹、最直接、最无可抵挡的方式,将自己的剑送入敌人的心脏,以此证明自己的道是唯一,是真理。
古往今来,走到极致的剑客,大多都有点……“与众不同”。
说好听点是寄情于剑,物我两忘;说不好听点,就是在剑道这条孤绝的路上遇到了南墙,不仅不绕路,反而要用毕生之力,甚至性命去撞破它,哪怕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而一位走到极致的刀客呢?或许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讲究,追求的是一力破万法,以绝对的力量和气势碾压一切阻碍。
但一名走到极致的剑客,其偏执、其专注、其对“纯粹”和“完美”近乎病态的追求,往往就带着点强迫症的味道了,容不得半点瑕疵,容不得半点妥协。
叶孤城听着逸长生的话,斗笠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但他负在身后的手,那柄新打的铁剑,似乎又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南墙……撞破……他默念着这两个词,望向万梅山庄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七日后,万梅山庄深处。
虽名为“万梅”,盛夏时节,山庄内自然没有梅花绽放。但那些虬劲的梅树枝干,依旧在烈日下投下大片浓密的阴影,
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冷冽清香也并未完全消散,反而与松柏的清气混合,形成一种奇特的、能让人心神宁静的气息。
一株需数人合抱、形态古拙遒劲的巨大老梅树下,西门吹雪静静伫立。
他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衣,纤尘不染,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只是,他手中那柄曾令天下剑客闻风丧胆的乌鞘长剑,此刻剑柄之上,却缠绕着一缕与整体气质格格不入的猩红绸布。
那红绸质地柔软,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红绸缠绕的方式并不讲究,甚至有些笨拙,显然并非出自西门吹雪本人之手——
这正是数日前,孙秀青于生死一线间艰难诞下女儿时,在剧痛与希冀交织中,死死攥在手中的襁褓布条。
不知何时,竟被他取下,缠绕在了冰冷的剑柄之上。
他整个人如同一柄插在古梅树下的绝世名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孤绝剑气。
然而,这剑气之中,却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如同奔涌的大江遭遇了无形的堤坝。
逸长生三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梅林边缘。叶孤城和阿飞停在林外,逸长生则独自一人,如同闲庭信步般,踩着厚厚的落叶,走向梅树下的西门吹雪。
一片边缘微卷、带着夏末气息的梅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
就在那片叶子即将触地的瞬间——
“你的剑,慢了。”逸长生平淡的声音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甚至没有看西门吹雪,目光追随着那片飘落的叶子。
“叶子落地前,本该能出鞘三次的剑……现在,两次都勉强。”他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西门吹雪此刻最大的困扰。
西门吹雪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猛然转身!一股沛然莫御的森寒剑气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铮——!”
侄儿一声清越剑鸣直冲云霄!满树浓密的梅枝被这狂暴的剑气震得剧烈摇晃,无数青翠的叶片和尚未成熟的细小梅果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打在两人的衣袍和周围的土地上!
他冰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挣扎与痛楚,声音如同寒冰摩擦:“她……生产那日,血崩……命悬一线……”
他握剑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剑柄上那缕红绸也绷紧了,
“那一刻……我手中的剑……重逾千钧!我竟……我竟想抛下它……去握她的手!”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颠覆性的冲击。
剑,曾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超越凡俗的凭依。
可那一刻,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一种想要抓住某种血肉羁绊的本能,竟压倒了手中之剑!
这对一个以“无情”入道的剑神而言,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所以你在怕。”逸长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犀利,如同暮鼓晨钟,狠狠敲在西门吹雪的心头!
他并指如剑,毫无征兆地点向西门吹雪的眉心!这一指不带丝毫内力,却仿佛蕴含着洞穿神魂的力量!
“你怕什么?怕握剑的手,从此沾染了红尘烟火,再也斩不断那缠绕上来的情丝?
还是怕那被情丝牵绊的心,再也养不出至纯至粹、斩断一切的剑气?!”
逸长生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字字诛心,“当日与叶孤城决战于紫禁之巅时,你心中可曾这般慌乱?!
你那会儿难道不是真觉得,情之一字,不过是浮云掠影,绝不会影响你手中之剑分毫吗?!”
西门吹雪浑身剧震!逸长生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主动封存的记忆闸门。紫禁之巅,面对此生最强的对手。
他的剑心如同万载玄冰,澄澈空明,无喜无悲,只有对剑道的极致追求。情?那时他心中何曾有过半分波澜?
“你觉得爱是情,是枷锁,是拖累,那陆小凤呢?花满楼呢?”逸长生步步紧逼,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西门吹雪眼中翻腾的混乱。
“他们是你的朋友,是你的知己!你与他们之间的情谊,难道就不是情?为何你练剑之时,从未想过要斩断与他们的联系?
为何他们的存在,未曾让你的剑变慢分毫?反而有时还能成为你剑锋所指的助力?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何?!”
轰隆!
西门吹雪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
这个问题,像一道从未设想过的霹雳,狠狠劈开了他固守多年的认知壁垒!他从未……从未如此思考过!朋友之情?知己之义?
在他心中,那似乎与男女之情截然不同!但本质上,不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吗?为何前者未曾动摇剑心,后者却成了枷锁?
他迷茫了。坚固如磐石的剑心,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无法忽视的裂痕。逸长生的问题,直指他道心最根本的矛盾。
“无情的是剑,有情的是人!”逸长生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西门吹雪混乱的识海中轰然回荡。
“你每次挥剑,赋予它杀意、决绝、守护、愤怒、喜悦等等复杂情绪的,是握剑的你!是这颗跳动的心!
剑,只是承载你意志和力量的工具!它可以承载你所有激烈的情感,但它本身,没有情感!
它不会因为你的狂躁而变得嗜血,也不会因为你的温柔而变得迟钝!慢的是你!犹豫的是你!困在‘情’与‘剑’虚假对立中的,是你自己!”
西门吹雪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时空仿佛凝固了。
他的左眼之中,清晰地浮现出孙秀青苍白而温柔的笑脸,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孩发出细弱的啼哭,那画面带着一种让他心脏抽痛的温暖。
而他的右眼之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插满了无数断剑残兵的荒芜剑冢!
那些他曾斩断的对手之剑,此刻仿佛都在发出不甘的悲鸣,控诉着主人的“背叛”!
温暖与冰冷,生机与死寂,两种截然相反的幻境在他识海中激烈碰撞、撕扯!
“你以‘无情’强行入剑道,披荆斩棘,走到了今日的高度。”逸长生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悯与犀利。
“如今你遇到了情,却不敢直面己心,不敢承认这‘情’也是你生命中自然生长的一部分!你觉得自己走的是无情道,却根本未曾明白。
‘无情’本身也是一种执着,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所谓‘断情绝爱’,不过是懦夫不敢面对复杂人性的借口。
你练的是‘人道’之剑,是人间的剑,却偏偏要妄想赋予它‘天道’般冰冷无情的含义!这就像……”
逸长生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就像‘天’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平白无故给实实在在的‘人’套上了两道名为‘生’与‘死’的沉重枷锁。
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天道,不过是舍本逐末!别问‘地道’怎么想,这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烂话,贫道连吐槽都提不起兴致!”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西门吹雪心中那道无形的壁垒!
“谁说剑神就不能是人夫?不能是人父?”
逸长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你看叶孤城——”他抬手,指向梅林之外。
西门吹雪下意识地顺着逸长生的手指望去。
透过稀疏的梅枝,只见不远处山庄篱笆外,叶孤城正放下斗笠和负剑,挽起白衣的袖子。
动作略显生疏却极为认真地帮一位在井边打水的农妇提起沉重的水桶。
清冽的井水注入妇人带来的木桶中。几个在附近玩耍的农家孩童,似乎一点也不怕这个气质清冷的“斗笠大侠”,反而嘻嘻哈哈地围着他追逐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