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深海特有的湿冷与淡淡的腥气,如同无形的浪潮,一波波地扑打在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船身随着波涛起伏,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呻吟,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深海潜行。
木质甲板在经年累月的踩踏与海水的侵蚀下,显露出沧桑的纹路,此刻正微微浸润着夜露,反射着清冷月辉的一角。
逸长生斜倚在主桅杆旁,那粗糙的桅杆纹理硌着他的青衫,他却浑不在意。
他的身形随着船只的晃动而微微摇晃,仿佛与这艘海船融为了一体。
修长的手指间,三枚古朴的青铜钱币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翻飞、滚动、跳跃,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灵蝶,在他指缝间穿梭嬉戏,划出一道道流畅而玄奥的轨迹。
每一次钱币的碰撞都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海风浪涛完全吞噬的“叮”声。
但那翻飞的韵律,却仿佛暗合着某种天地至理,牵引着周遭稀薄的灵气,形成微不可察的漩涡。
远方的海平线,在深邃暮色的浸染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凝重。
就在这海天相接的尽头,一道更深的黑影悄然浮现,仿佛自幽暗海底升起的巨大脊背。
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侠客岛。
它在薄纱般的海雾与渐浓的夜色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
时而清晰如巨兽嶙峋的背脊,时而又被流动的雾气完全吞没,只留下一个朦胧而威严的剪影。
它沉默地蛰伏在那里,散发着古老、神秘而又隐隐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如同一头沉睡万载、随时可能苏醒的洪荒巨兽,正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浪涛永不停歇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啦——轰隆”的巨响,每一次冲击都让船体轻微震颤,冰冷的海水碎沫飞溅上甲板。
这单调而雄浑的声响,与盘旋在桅杆附近、发出清越而略显孤寂啼鸣的几只海鸥交织在一起,为这趟前途未卜的航程,更平添了几分苍茫与浩渺的底色。
“道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海风的呜咽。
黄蓉蹲在甲板中央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小火炉旁,灵巧的手指正将几条串在树枝上的海鱼翻动着。
跳跃的橘红色火舌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声响,油脂滴落,溅起细小的火星,也将她娇俏的面庞映照得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好奇与跃跃欲试的光芒,
“你说那岛上真有人能长生不老吗?要是……嘿嘿,要是能偷偷学个一招半式……”她的话语拖长了尾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与憧憬。
“偷?!”坐在旁边一块固定缆绳的木桩上,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把硬木长弓的郭靖闻言,立刻抬起头。
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形成深深的川字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严肃和不赞同。
他擦拭弓箭的动作顿住,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弓臂,声音低沉而坚定。
“蓉儿,不可对前辈高人存此非分之想,更不可言‘偷’!侠客岛高人辈出,当以礼敬之。”
他的目光转向黄蓉,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规劝。
黄蓉吐了吐小巧的舌头,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如同她此刻灵动的心思:“好啦好啦,靖哥哥,知道啦!‘求’!求学总行了吧?”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人家就是好奇嘛。那么神秘的地方,肯定藏着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对了道长,”
她话锋一转,明亮的杏眼重新聚焦在逸长生身上,火光在她瞳仁里跃动。
“像靖哥哥这样的天赋,要是给您老人家从小培养,您能让靖哥哥走到哪一步呢?能不能比现在更厉害?”
她看似随意地问着,身体却微微前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逸长生指间翻飞的钱币骤然停住,三枚铜钱稳稳地叠落在他掌心,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的一声。
他抬起眼皮,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火光的映衬下,仿佛蕴藏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他看了黄蓉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了然弧度。
“黄姑娘,你这心思,是绕着弯子想套贫道的话,探探郭小子天赋的上限吧?”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与风声。
郭靖闻言,擦拭弓箭的手彻底停下,脸上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憨厚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对自身资质的困惑和对道长评价的期待。
逸长生顿了顿,目光落在郭靖身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敦厚的外表,直视着他内在的灵魂。
“按常理说,郭小子本身,算不得什么悟性绝顶之人,甚至可以说有些‘愚钝’。
学习的天赋嘛,也就勉强过得去,不算拔尖。
含丝毫杂念;二是勤奋刻苦,心志坚毅如磐石,认定之事,便是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这两样特质单独看来或许寻常,但在他身上完美相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便成了最契合、最强大的天赋。”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郭靖,看到了某种纯粹的本质。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该去学那些繁复诡谲、讲究千变万化的招式。繁花似锦,只会迷了他的眼,乱了那颗澄澈的心。
他真正适合的,是那些最简单、最直接、最朴拙,却又蕴含着至刚至强力量的武学大道。
一力降十会,以拙破巧,这才是他的道。”
逸长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在阐述天地至理。
“试想,他若当初进入少林,不为外物所动,数十年如一日地精研那金刚伏魔功。
看似招式简单,不过‘伏’、‘砸’、‘推’、‘震’等寥寥数势,变化极少。
但以他那颗赤子之心,辅以磐石般的毅力,便能将这简单粗暴的功法推演到常人难以企及的极致。
简单到了极致,便蕴含着无法想象的力量。
金刚怒目,力可伏魔。
他不需要繁复的变化,他需要的,就是那份将简单千锤百炼、万遍打磨后诞生的——一力破万法的坚持!这坚持本身,便是最强大的‘法’。”
逸长生的话语在甲板上回荡,似乎连海风都为之稍息。郭靖听得似懂非懂,但“坚持”、“简单”、“力量”这些词却深深印入他心中,让他若有所思。
黄蓉则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自家靖哥哥另一种可能的辉煌未来。
逸长生却忽然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向深邃的夜空,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甲板上只剩下火炉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的拍击。
或许……在遇到那个人之前,郭靖身上这种近乎纯粹的“愚钝”与“澄澈”,才是我漫长岁月中所见过的,最能诠释“简单便是极致,纯粹即是力量”的鲜活例子吧。
一丝极其隐晦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澜,随即又归于平静。
“那道长,”黄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切和期盼,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降龙十八掌呢?降龙十八掌能不能让靖哥哥走到最后呢?
这套掌法刚猛无俦,正好符合您说的‘简单直接’、‘一力破万法’呀!您……您能不能帮帮靖哥哥,给他指点指点?”